“石叻坡”:新加坡旧称,“石叻”取自马来文selat,海峡的意思。
他看着那个被土炭涂黑的人越走越远,说:“发财的财。”
楼下的鞭炮声突然停了,就像他的发财梦。买鞭炮的钱有多少?够不够那晚给小妹买一碗面?那天半夜,小妹就消失了,他不知道饿到连声音都发不出的小妹是怎样走出院子的。从那天开始,他总做梦梦见她横躺在屋外的干枯的身体,惊醒后,母亲总安慰他,说梦都是反的,小妹一定还活着。可他和母亲谁都不敢相信那个谎言。他看着母亲去观音庙拜了多少年的菩萨,烧了多少把香,供台前的那块砖都被跪得锃亮,可是这个世界上痛苦的人太多,菩萨太忙,把他们给忘了。
码头上的工头问他:“叫什么名字?”
可他要完完整整地回去。他已经打听好了怎么买回乡的船票,他在全是补丁的被褥底下慎重地存好一笔积蓄,答应自己,十年,做满十年就回去。他要回去看看母亲,娶个妻子。虽然他向菩萨祈祷时,总隐隐觉得不安。
在咱唐山不寸进,即有想卜过番平。
(作者为华侨中学学生)
“陈德财。”
硕莪巷。他如果还清醒着,也不认识这二个字,大家都管这里叫“死人街”。他面朝上,躺在一面老旧的木板床上,没有枕头,没有被褥。一道道隔间里,每个人在别人眼中都是奄奄一息的鬼影——如果他们还看得见。他半睁着眼睛,感觉身体很轻,却还能听见楼下传来的鞭炮声。不知哪个隔间里的人终于咽了气,在大难馆外守了几天的亲戚把祭奠的花圈摆出,菊花幽幽的清甜裹着焚烧冥纸的呛味,还有白事宴席上烹煮菜肴的镬气,随着和尚诵经的声音缓缓传入二楼他的隔间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他第一次见到死人,是在来这里的船上。他看着不知生了什么病而浑身溃烂的年轻同乡被一群人用破布包着,拎起举过甲板,只听“扑通”一声,人就不见了。那个时候他才十五岁,吓得不敢靠近船边,怕看见一片流动的漆黑中,那个人还没闭上的眼睛。深夜时,塞满了人的船在风雨中颠簸,他在闷热的甲板上呕得昏天暗地。耳边嗡嗡作响,却还清楚听见母亲的声音:“阿财,不管南洋有没有钱赚,你要记得回来啊!”
三年的大水把什么都冲没了,春天插的秧苗像小妹的尸体一样横亘在土地上,地没了,房子没了,家里唯一的铁锅都被举着枪的兵抢走了。什么都不剩,除了野草和战火,碎石和瓦砾,和一声又一声,沉沉的叹息。
“哪个财?”
家中无米大要紧,恨咱贫人无富亲。
他知道,没有钱,就没有活路。来到石叻坡,他不识几个字,也不会做买卖,没有别的可以换钱,只有这具身体。八年,他恨不得用自己的每一个步伐、每一口呼吸、每一滴血液来换钱。寄钱回家,就像是寄回去自己的一部分。
可现在他能做什么呢? 他所有的积蓄都花在这一方小隔间里了。好像他这几年赚的钱,留给自己的,只是为了死这一回一样。他的思绪飘回到那拥挤的船上、炎热的工厂里、狭窄的五脚基……。这时,耳边响起母亲颤抖的吟唱:
有趁无趁早返来,不免家中看等待。
父母对你者尼爱,今日即来分东西。
(节录自《过番歌》,新加坡国家档案馆口述历史中心提供)
他不知道自己还回不回得去。烟雾中,皇家山从隐约到逐渐清晰。他听到河岸边做买卖的叫喊声,混杂着好几种他听不懂的语言,空气中满是扑鼻的异味,马来群岛的香料、街边小贩摊飘来的油炸食物香、热带空气中独有的潮湿腥咸。一个扛着一大袋黑木炭的人踉跄着走过,赤膊赤足,浑身漆黑,干瘦的胸膛下肋骨道道分明,如同还没完全愈合的刀疤。那个人的脸上没有表情,也好像没有出汗,但他再仔细一看才发现,哪里是没有出汗,是他整个人都浸在挂满浑身的汗珠里,在阳光下,像一身的金币般闪着光。
注:硕莪巷(Sago Lane)俗称“死人街”。早期南来的中国移民,有不幸病入膏肓或行将就木者,很多被送来这里的“大难馆”,度过人生的最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