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想起老家那方载满了爸爸,爸爸的爸爸和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的记忆的老窑洞,我心里便满是凄凉。
那是一身很陈旧的木门,顶头的窗户理应是糊着报纸,但现在已经风化得所剩无几。铁门环和锁头都已经锈得不成样子。费了一番气力才把门锁撬开。许久,我站在门外,不敢推开。听着耳畔枯草发出的细密的沙沙声,好像万千蚂蚁在我心里爬行,在某种隔阂;全然的敬仰和崇敬在扩散。
临走前,老爸又把压倒的茅草扶起来。久久地凝望那座小城,皱紧的眉头渐渐平展。拉我的手,另一只手搭在我手背,边哼他最爱的秦腔老调儿,边拍着我的手背。那一刻,沙沙的茅草声,窑洞里浓烈的土腥气和老爸手心的温度构成了我心里对于血脉传承的所有记忆。
“嘎吱”……
难道时代就一定要把这土窑推倒?
后来的日子也渐渐忙起来,我也没有机会,更可以说是不想再去了。窑洞的事也被压在了脑海深处。直到有一天,爸慌张地说,窑洞要被推了。
前一阵和爸通电话,他向我讲说他常梦到土窑和老院子。他说,家里的石榴长得很旺,就像当年种在院子里的一样。不过是矮化了的盆栽品种。可现在他俨然成了爸的精神财富。我都能感受到爸看到那彤彤的花苞时脑里被唤醒的生活细节,苦涩变甜蜜。真实清晰的往昔,却成为今日虚幻的馥郁。
“不能毁啊——”
一连几日,奔波不休。但爸对自己最近如何忙碌只字不提。爸一颦一蹙中坚决的态度尽显无遗。有一天,老家村里的干部来家里,“窑洞推倒修路造福村子”之类的劝导话说了半天。爸一直一言不发,沉默像浓墨。村干部把很厚一摞钱放在桌子上。爸拿起钱,放回村干部怀里。说:“那是根,不能毁啊——”
记得当时爸前一天夜里被通知说窑洞和院子都会被推倒。第二天一早爸赶回老家就只看到一片狼藉了。那天很晚很晚他才回来,像丧了魂儿。提了一袋土,说是院子里的土。后来,爸用那土栽了盆石榴。放在进门的玄关处。开门第一眼和离家的最后一眼看到的都是它。
(作者来自
坐在窑洞的门槛上,爸爸告诉我他小的时候,整个家的人都坐在这个院子里。他看着面前的满目疮痍,摇摇头,心酸但欣慰。他接着说,吃饭的时候一家,老老少少将近三十个人聚在院子里,长条桌子长条椅,长辈置于上席,其余家人便依辈分排开座位。爸爸特别强调,那时,爷爷身为最长的人,大家都等爷爷开始动筷子的时候才开始吃饭。我顿时羞愧地低下了头。不知多少次妈还在厨房内大战油烟,而我却吃得不亦乐乎。那些华人传统的老规矩好像也随之流失了。
爸激动地冲向前去。在杂草前面,左手一拨,右手一挡,脚下一阵狂踩,顿时辟出一条路。我跟他身后,走了很长一阵才走到窑洞门前。
浓烈的土腥味从四面八方涌来,袭击神经:它跳跃,它冲击,它爆裂。新鲜的空气粒子激荡在昏暗、尘土飞扬的小空间。土炕,土灶,土窗;木桌,木凳,木梁。一面镜子,一张肖像;一墙蛛网,一院枯黄。破旧,沉寂,触目惊心。整齐,独一,似有似无,但仍存的“家”的气息。
但我庆幸,家里的石榴树正在向下扎根,向上开花。
心想:如果不通公路的话,我无论如何都不要再来。可谁知当这公路建成之后,我却无语凝噎,竟也不再想要回去了。但那毕竟是后话了。
顺着爸指的方向看去,是一棵石榴树。爸说过去老人在院子里都要种石榴树,因为取着石榴多子多孙的寓意。
难道就一定要为了城市发展把人民的生活记忆毁掉?
走了好一阵,爸忽然在一道田垄上停下,向一丛茂密的杂草指去——那儿就是老家院子。我不禁瞪大眼睛。尚未从爬坡的疲劳中缓过气来的我登时被“当头一棒”。秋风扫过,比我高出一大截的草丛沙沙作响,像是在嘲笑我一般。
一夜之间城市变成好似克隆出来一般的惨剧难道还要上演?大片历史街区连同人民的城市记忆顷刻被抹去,城市历史出现了空前的断裂和颠覆。老城,老宅,老村都走远了。民俗,民风,民间艺术等非遗的保护也走进了死胡同。我们常说的华人思想的根,那些落叶归根的根又将延伸到哪里?那份滋养着根茎的沃土是否还在?
可是终究还是被推倒了。原址上的水泥公路从河滩一路通向塬顶。后来还通了班车。
窑洞是一种常见于北方黄土高原的民居。由于黄土致密和疏水的特质,北方的先民就从厚实的黄土坡底部向内开挖,形成了一个个半拱形的洞穴,称之为“窑”。常听人说起窑洞的神奇之处,好似“冬暖夏凉”“隔燥隔湿”之类的话听得不计其数,但我仍被他赤裸甚至近乎残破的外表所震慑。不知其他人是否也有和我一样的感觉,但事实是:老家的人全部搬离了窑洞。一方方土窑也就被遗忘,落在杂草丛生的阴坡上,无人问津。而我,直到十岁那年寒衣节,回老家祭奠爷爷时,才有幸第一次迈入了这方沉淀了不知多少辛酸苦辣,喜笑言谈的秘境。
要说起来,想走进这窑洞可绝非易事。由于土坡不通车,我们要从山脚下下车,步行上山。一段坑坑洼洼的土路后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没有桥,有的只是几块矗立在河道中的大石头,一般浸在河床里,一半浮出水面。人只能像青蛙一样踩着石头蹦过河面。紧接着是半米宽的土路曲曲折折地在一片垂死挣扎的茅草间蜿蜒而上。上坡路手脚并用,挣扎半晌才得知路程尚未过半,但鞋子衣服早都全变成了黄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