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妈问她:你还好吗?她恹恹地说:不就是这样吗?
做出这种事还有什么可怜的?
最初英子很好奇,罗厘嫂每次来找妈妈聊天,到底聊什么可以聊那么久。还常常听到厨房里吃吃的笑声。秀子如果回娘家三个女人就笑得更厉害了,总是爸爸不在家的时候。看她们笑得开心,英子也要听。妈妈说,小孩子走开!有时罗厘嫂会带小女儿阿香来,那时阿香不过就是四五岁吧。一进门就把阿香撂在客厅跟英子的弟弟玩,然后她就与英子妈隐入厨房谈事情。
当然,罗厘嫂知道英子妈心肠软,她最后总会帮她写信的。
街坊就十几户人家,成十字的两条长街,横街街尾一家杂货店,也是老街坊开的。邻居们互相认识,也有几家人是兄弟买了隔壁的屋子,本来以为亲人住得近有个照应,结果一样吵吵闹闹。这样的一个小区,每户人家发生什么事情,大家都知道。
是她来求我,我看她可怜。
老街还在,街坊周边冒起很多漂亮的集束花园住宅小区。英子老家早已易手,英子爸退休前用低利息的政府贷款买了附近小区的半独立单位,退休后就搬进去。英子妈与旧邻居维持联系,她还是喜欢到老街尾的杂货店买东西,偶尔会遇见老街坊。辗转也听到罗厘嫂的消息:她没再趴趴走了,老铁马也坏了。一次在镇上巴刹碰到她,她很腼腆地叫了一声:校长娘!英子妈觉得罗厘嫂整个人都不一样,好像更高也更瘦,就像植物梢头得不到根部的养分就从顶端开始枯萎。她还是穿红拖鞋,但是她身上那种随时都可以爆发的气焰和生命力没有了。
她还是穿红拖鞋,但是她身上那种随时都可以爆发的气焰和生命力没有了。
叫你妈妈不要来找我妈妈!我妈妈没有叫她来!笨蛋!
罗厘嫂在医院躺了三个星期。小腿骨断了,手臂上的刀伤缝了十多针。因伤势严重医生报了警。罗厘佬立刻被捕,关了两个星期。放出来的时候罗厘嫂还在医院里。她出院那日罗厘佬正要出门工作,狠狠瞪了罗厘嫂一眼没吱声就走了。罗厘嫂腿骨后来虽然治好了脚也瘸了,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
唉呀,你也真是的!……那么信里都写些什么啊?
她下车后没再回看英子。趁着司机开车厢取行李的时候,英子偷眼看了挽联上的字句。
有一天英子到杂货店买东西,回家的时候听到身后有沓乱的脚步声。两条人影越过她站住,前面的阿香张开双手挡住她的去路,她姐姐胆怯地站在身后。阿香穿着小学校服,应该是刚回到家或要到学校去。裙子有点短,她又长高了。
但是罗厘嫂来找英子妈写信这件事,很久都没人知道。
一、代笔
也没什么,就是约什么时候见面。她自己也说不出要写什么,就是想见他吧……
英子趴在门口听到耳朵出油,最后里头发出一些古怪的笑声。她知道妈妈虽然做了爸爸不喜欢的事,但是爸爸向来娇宠妈妈,至多闭上一只眼吧。爸爸追妈妈的时候还不是整天给她写信?那是个写信的年代,爸爸写了百多封信才把妈妈追到手,孩子们都知道。
后来阿香就不再跟罗厘嫂到英子家了。
等她们谈完事情,罗厘嫂手上就会多出一个信封,还没封口呢。骑上脚踏车之前她又把信抽出来看一下,英子看到那是妈妈的水蓝色线条信纸,就是那本封面上方印着一只飞机的信笺。于是英子就知道,妈妈用她的信笺帮罗厘嫂写了一封信。大家都知道罗厘嫂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信上的字她其实也看不懂,但是她满脸发亮,嘴角噙着一丝笑,完全无法掩抑发自内心的喜悦。红通通的脸,流漾着都快要溢出来的色泽。到底什么信呢?写给谁啊?难道是写给山芭里的罗厘佬?英子多问两句妈妈就说,大人的事不要管。
以后每个月罗厘佬回家,那一家就鬼哭神嚎。渐渐邻居们都习惯了,再也没人去劝架。罗厘嫂每次都被打得半死,次日出来的时候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有时整个脸肿得都歪一边去了,上下眼睑肿得只剩下一条线。她来找英子妈,英子妈拿黄药水替她搽,她疼得哎哟哎哟乱叫。讲述罗厘佬打断扫帚棍伤了自己的手的时候,竟然还嘻嘻地笑得出来。有时伤得严重送医院,医生一次次叫她报案她不肯。那次罗厘佬被捕坐牢两周差点就丢了工作,他没工作一家吃什么?重伤无法起床做饭时,隔壁张寡妇的女儿送了饭菜过来。张小姐默默望着她说:安娣,其实你可以申请离婚。罗厘嫂好像被侮辱了,很生气盯着张小姐,张小姐赶紧道歉。这女人就像猫有九条命,打不死。每次重伤送院,不久又活蹦活跳回家。日子就这样打打闹闹过下去,家里的女孩就在暴戾的家庭氛围中长大。
你这不是帮她干坏事吗?
有一天英子正在做功课,阿香突然横冲直撞从外头杀进屋里,大哭大喊:我爸快打死我妈了,快救人啊!
英子妈问她:你还好吗?她恹恹地说:不就是这样吗?
阿香怒气冲冲看着她,凶狠地说:叫你妈妈不要帮我妈妈写信了!
街坊叫她罗厘嫂当然因为她老公是罗厘佬,“红拖鞋”是英子的顽皮弟弟胡诌的,因为她老穿红色的人字日本拖鞋。英子家没人穿红色拖鞋,所有的鞋都没有红的,不是黑就是褐色,要不就是白色的帆布校鞋。门口如果散着一双红拖鞋,就是罗厘嫂来串门了。孩子们都喜欢偷看罗厘嫂的脚趾,不是因为她脚趾生得好看,而是因为她总是搽了很红的指甲油。英子家没有人搽指甲油,她爸不准。
她现在才知道罗厘嫂叫什么名字。
比如说,罗厘嫂也有人叫她长脚嫂,因为她长得高。女子长那么高的很少。因为个儿高腰身显得特别长,就有人说她是水蛇腰。她走路的时候屁股很翘,人家就说这种女人特别姣。她喜欢穿鲜艳大花连身裙,坊间只有她敢这么穿,她不怕人看也不怕人讲。她丈夫开罗厘载树桐,每次进森林拖树桐都要月底才回来。于是就有闲言闲语,说一个月她如何受得了呀!罗厘佬任职的公司伐木开芭,在半岛中部的森林里,来回一趟也要半天,所以每个月只休假一次。芭里有供员工住宿的工人房,也有人负责炊事。每个月回家也是因为得送伙食钱回家,家里一个老婆四个女儿等着他养呢。罗厘嫂一连生了四个女儿,想博一个男的;怀第五胎的时候流产了,又是个女的。她后来就不再试了,罗厘佬常说她最没用,只会生女儿,生不出儿子。
英子上高中后,弟弟也上中学,小弟竟然与阿香同班。阿香在班上从不与小弟说话,好像不认识他。她常缺席,家里老有事。她也没心念书,念完初中就停学。罗厘佬不让她念,安排她到一家纺织厂当女工赚钱补贴家用。一直到小弟离家到城里上大学,他都不明白阿香为什么那么讨厌他。
阿香涨红了脸半晌说不出话来,与英子怒目对视许久。然后,豆大的泪水从她眼眶滚落。站在她身后的姐姐把她一拉说:香,我们回家!
然后呢,被打半死的罗厘嫂依旧要去找那个男的。她又来找英子妈写信,英子妈劝她:你就不要去了。她央求:校长娘,你就算救我一命吧!英子妈说,你这样下去迟早被打死。她说,打死就打死!我不怕,不过就是一条烂命!他自己山芭里不是也有相好的?每次去载树桐,还不是直接去找她?他说他是男的可以找女人,我是女的不可以!王八蛋!骂我讨契兄!他跟山芭里那个还不是一样?说不定早已生下野种了!我警告他,外面的野孩子不要给我带回家,我一个个砍死!英子妈说,你们这样下去不行啊!家里还有女儿啊!
英子皱起眉头问:你们干吗?
二、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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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英子听到爸爸和妈妈在房里争吵,就是为了妈妈帮罗厘嫂写信的事。英子爸讲话永远细声细气的,从没对妈妈发过脾气。但是这次他真的生气了。偷听到的对话是这样的:
应该是英子高中会考那一年吧,罗厘嫂突然不找英子妈写信了。英子妈探听出来,那个男的不再见罗厘嫂了,他有别人了。街坊不再听到罗厘嫂的嚎叫,所有的声音好像一下子消失了。见到罗厘嫂的人都说她老了。说来好笑,罗厘嫂没被罗厘佬打死,却自己慢慢一点一点死去了。
罗厘嫂骑一辆老铁马,铁马的铁链稍长,踩动时铁链碰在轮子的铁轴上,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英子在屋里听到外头哐啷哐啷的,就知道罗厘嫂来了。街坊骑脚踏车的女人只有罗厘嫂,多数女人都在家带孩子。罗厘嫂喜欢到处趴趴走,每一户人家她都串过门,人家桌上什么菜她一清二楚。她曾经到处“写字”,即是收黑市万字。直到万字老板被捉,她差点也被扣留才停止。她自己说,收万字其实也赚不到什么钱。但她就是喜欢串门鬼扯,日子容易过啊。
英子后来离开小镇到南部大城市生活,偶尔与姐姐秀子约好一起回家探望母亲。父亲早已去世多年,母亲年事已高。她曾问起母亲代笔写信的事,母亲眯起眼说:有那样的事吗?秀子说,妈妈年纪大记忆消退了。记忆消退也不坏,不想记得的事都可以忘记。幸好秀子还记得,否则连英子都怀疑起自己。她们姐妹每次回娘家,都会到老街坊走一走,想一想快要忘记的许多事。老街坊很多邻居都还在,有些单层平房原址上矗立起宏伟的双层洋房。
人心是肉做的,她也是人啊!而且罗厘佬对她不好。
小镇的岁月悠悠,老人消逝大人老去,小孩茁长也渐渐走出街坊的囹圄。随着时代轮换街坊风气也转变了,突然间大家都不再管别人的事,连街上的流浪狗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呢。以往的事再没人提起,代笔的秘辛过去很久,久得连英子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或者根本没有发生过。
英子喉头有些紧缩,她问,你是罗厘嫂的女儿吗?中年妇女摘下墨镜看了英子一眼说:啊!你是校长娘的女儿!英子这才看到她的脸,眉目间依稀是当年那个曾经在路上阻拦过她,叉起腰很凶狠对她说“叫你妈妈不要帮我妈妈写信”的女孩。英子说:你是阿香哦!阿香说,嗯,我妈走了,我回来送她。神色非常淡漠,完全不透露丝毫情绪。眼里一闪即灭的寒光,连英子都没看到。
英子吓了一跳。脑门一轰突然怒火飙升,她也很凶狠而且更大声呛回:
英子爸是当地小学校长,对女人搽指甲油非常有意见。他觉得像罗厘嫂这种邻居,最好少交往。英子爸阶级观重,自认是高人一等的知识分子,不愿意与坊间乡邻交流。他受不了邻居们的粗俗话语,尤其是当街坊发生什么事,大伙就聚在大街上说半天的乡气。他常觉得自己是一棵松树不小心长在野生树丛之间,根部纠缠在一起挣也挣不脱。他一直想搬家,想远离这些民风愚钝村味浓厚土得掉渣的乡邻。他不像英子妈,谁她都谈得来都可以做朋友。左邻右舍都喜欢英子妈,不喜欢英子爸。英子妈是一个对小偷都能生出同情心的善良女子,她几乎是乡邻们的精神导师,街坊大小事都来找她。校长在家的时候没有人敢来找校长娘。是的,街坊都称呼英子妈“校长娘”。坊间好像谁都有一个代号,正式的名字反而没人知道了。
英子妈在厨房忙着,一听慌了。那罗厘佬是个莽夫,她哪里敢去?忙叫孩子们分头通知街坊,有男人在家的放下手上的事,都跑到罗厘嫂家里去救人。罗厘嫂躺在一滩血泊里,有人抢过罗厘佬手上的刀子,他跌坐在地上直喘气。救伤车把罗厘嫂抬走,人是救下来了,但事情也爆出来了:罗厘佬发现她外面有姘夫!那天他突然回家,罗厘嫂不在家。次日她一踏进家门就先挨了一棍,罗厘嫂知道自己准没命,叫女儿赶快去找人。
多年后英子自己经历两段婚姻,也曾经在情欲海里浮沉几近灭顶。偶然会想到罗厘嫂和那些她少女时代看到听到的许多无法言说的隐晦情事。纷乱的记忆版图上常常浮现老家门口那双红拖鞋,和涂了艳红色指甲油的脚趾头。人字拖就像两只红色的扁舟,在粼粼的记忆湖里晃得叫人头晕。
罗厘嫂频频出现在她家的时候,英子刚上初中。她姐秀子已经出嫁,姐夫每逢出差都载秀子回娘家。每逢秀子回娘家,罗厘嫂就会来找英子妈聊天。
罗厘嫂出现的时候,英子弟弟就会喊:“红拖鞋”来了!
从父母的谈话中,英子终于知道,那个“男的”在邻镇开小吃店。有一次到镇上买货在咖啡店认识罗厘嫂,马上就干柴烈火烧起来了。从这个镇到那个镇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反正骑铁马到不了。有小巴士川行,可是到了那个镇的巴士站,还得有人接才能去到他的店,那就必须写信约好时间。与他见一面非常麻烦曲折。那时街坊只有杂货店有电话,可是那男的店里没电话。
有一年英子搭德士回小镇过节。是那种要等客满才走车的德士,都是从南部回乡的乘客,有些乘客一上车就闭目假寐。司机与他旁边的男性乘客偶有断续的交谈,后座的三名女士则一路静默无语。到了小镇,司机按着路线先后陆续下客,先送的是戴墨镜的中年妇女。当车子从那条熟悉的路口拐进老街区的时候,英子的背脊挺直,坐了起来。她问那名准备下车的妇女,你住这里很久了吗?我以前也是住这条街的。中年妇女说,我们老家在这里,我嫁到S城十几年了。车子在英子老家对面那栋屋子前停下来,从屋子到马路上张起白色的帐篷,佛歌隐约传出来,黄色挽联和花圈从里头一列排到路边。
罗厘嫂说:我就是要去找他,他能给我爽!英子妈嘘了一声打了她一下:别讲那么粗,小孩听到不好!罗厘嫂哧哧贼笑挤眉弄眼说:嘻嘻,校长没给你爽过吗?英子妈怒瞪了她一眼,叱道:再胡说不帮你写信了!
回到家里英子很气愤地把事情告诉妈妈,胸腔一股烈焰兀自熊熊燃烧。妈妈静默了很久,长叹了一口气说: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