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妈今年75岁,已经失智多年。她是慢慢的,一天忘一点,把曾经做过的事,有过的念头,喜欢吃的菜,渐渐忘记了。然后她也忘了自己是谁,所有的过往,所有的苦难,突然间都不存在了。她老是笑嘻嘻的,永远很开心的样子。阿兰突然发现,自己小时候很多事也忘了不少,可是妈妈忘得更彻底。

后来阿兰妈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车,洗好的衣服一包包装在白布袋里标识姓氏堆叠在三轮车上,踩着三轮车把衣服送到人家府上。阿兰常常跟着帮忙送衣服,她坐在三轮车的木板上,双脚吊下来一上一下晃着。三轮车车身比较高,阿兰妈踩动的时候屁股左右一上一下,周村的小孩看到哈哈大笑。妇女踩三轮车本来就很可笑。阿兰捡了很多小石子,小孩取笑她就朝他们扔石子,打中了痛得他们哇哇叫。后来小孩看到她都赶紧跑。阿兰的凶劲儿是打小出名的。

后来阿兰妈也不上门洗衣了,独家给旅店服务,渐渐邻镇的旅店也来找她。此时洗衣工作由阿兰接手,阿兰妈幕后张罗,阿娟管账。进入1970年代,周村开始有些家庭买了洗衣机。小地方发展比较慢,一直到1980年代,阿兰妈才买入两台洗衣机代替人工。

她们依旧住在周村,后来改叫“周园”了。B镇的人口越来越多,新的住宅区如雨后蘑菇那样冒出来。阿兰妈不肯搬家,原本租住的屋子后来因屋主要搬到城里依靠儿子,阿兰就把屋子买下。阿兰妈精神还好的时候告诉阿兰:兰啊!我百年后你要照顾阿莲,知道吗?阿莲小时候发烧伤了脑妈妈一直很自责,她常说这女儿是来报恩的,她会永远在身边。三姐妹当中她最惜阿莲。阿兰和阿娟都会顶嘴,只有阿莲最乖,最爱妈妈。一次阿娟与姐谈起是否要把妈妈送到特殊疗养院去住,阿莲哭得半死。阿兰对阿莲说:你放心,我们一定把妈妈留在家里,我多请一个帮手吧。可是帮手还没请到,妈妈就失踪。

阿兰妈由阿莲照顾。阿兰白天管理洗衣作坊,晚上有时回婆家吃饭,有时回娘家吃饭。阿莲上巴刹买菜得带着妈妈,但一不留神她就乱走。有一次阿莲把妈妈锁在房里,买了菜回家发现妈妈竟拿头撞墙,流了满地血。阿兰知道了大骇,妈妈已经失去痛感了吗?阿莲必须记得锁上所有的门防止妈妈偷跑,几年来阿莲照顾妈妈也筋疲力尽了。

阿兰妈带着三个稚龄女儿来到周村时,听说已经守寡多年。她夫家姓张,既是寡妇再唤张嫂欠妥,遂成为“洗衣嫂”或阿兰妈。是阿顺嫂安排她搬到周村的,她俩曾经住在同一个甘榜。有人说阿顺嫂把阿兰妈带到周村是救了她一命,到底什么事就没人知道了。反正安顿好了阿兰妈就开始上门洗衣,雇主最早也是阿顺嫂接洽的。

阿兰妈非常勤奋,上午她能洗五个家庭的衣服。有些家庭是因为孩子多忙不过来,也有丈夫收入高不想洗坏纤纤玉手的贵妇。当然最多的还是产妇坐月子。洗衣所耗的时间按雇主家庭人口多寡而异,中间的空档阿兰妈还能溜回家看看孩子。阿兰还没上小学,她在家看顾4岁的阿莲和2岁的阿娟。洗完上半天的衣阿兰妈冲回家做午饭,匆匆吃过午饭又赶到其他家庭收脏衣服回家洗,得抢在还有日照的时候把衣服晒出去。之后熨好衣服用脚踏车送回雇主家里,得踩几趟才能把衣服送完。家里有四口嘴要吃饭,她得拼命干。所以她基本上一整天都在洗衣,晚上熨衣,客厅里总有山样高的衣服须要折叠,俨然一个小工厂。女儿帮忙折衣服,能把衣服折叠得如同用尺量过一般。屋外的晒衣线永远晾着各种花色的衣服,有时连篱笆上也晾满了。路人经过一看都知道:这家人是洗衣的。

阿兰妈不洗衣已经快20年,那辆三轮车早已没用,停在屋外地草地上当摆设,时时提醒还有记忆的人,曾经有过的艰难岁月。阿兰妈有时会问:是谁的三轮车,为什么停在我们家?

周村其实不是村,村给人一种穷乡僻壤的感觉,周村其实是B镇边缘郊区最早的花园住宅。由于周边是尚未开发的荒地,望去像荒凉的小村落。因建筑公司老板姓周,于是就叫周村。小区内是纵横交错的单层排屋,一律粉墙红瓦,屋前屋后还是黄泥地。要等多年后居民栽花植树才突显花园住宅的景致。

阿兰心头怦怦乱跳,说不出话来。年轻人瞪了老人一眼说:爸!你少说两句好不好。老人嘟哝着继续喝他的黑狗。年轻人说:安娣!对不起,他喝多了。压低声音说,我爸有时也是糊里糊涂的,老了。阿兰问,我爸有来过吗?老板很歉仄地说,很多年前来过一次,没人知道你们在哪里,他就走了。顿了顿他又补充:后来没有再出现,应该不会再回来了。阿兰愿意相信年轻人的话。爸爸的下落或生死,对她来说完全没有意义。妈妈已经掉入遗忘的深井,三条石也该灰飞烟灭了。

她开车来到咖啡店。阿兰妈混身灰土一头乱发满脸倦容,看到阿兰高兴得像个孩子紧紧抱住阿兰一直说:我要回家!年轻的咖啡店老板说:你妈妈昨晚在庙里过夜。阿兰很心疼,扶母亲上车坐好,再回到店里,掏出几张巨额钞票递给老板感谢他打电话。老板死活不肯收。他说:安娣!你妈妈年纪不小,要看紧啊!有一次就有第二次。阿兰很惭愧不住点头。他又说,你妈妈一直说要找阿强,你们有亲戚住这儿吗?他这一说阿兰就明白了。她说,我们以前住这,搬去B镇很久了。她要来找我爸,可是他已经去世很久了。

刘妈妈起初觉得新媳妇性格不够柔婉,可是慢慢发现这女孩有她的独特优点,真是少见的勤奋!干起活来一股牛气。阿兰白天依旧回家帮妈妈洗衣,那是与丈夫说好的。孩子很快来了,阿兰回家坐月子,之后把儿子带回婆家,刘妈妈疼爱得不得了。少东是幼子,上头还有一堆兄姐,一家人都是流汗干粗活打出江山的。刘少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他看准洗衣业可以发展,婚后不动声色在阿兰名下购入两个店面,开始部署洗衣坊的运作。

很多古早的职业如今已经消失了,比如上门洗衣的服务。当年周村就有几个洗衣妇,口碑最好的是阿兰妈。

流浪了两天妈妈累得像一绺咸菜,换了睡衣就躺下了。阿兰坐在床沿,像往常那样拿起润肤剂给妈妈搽。她的手掌永远是粗糙龟裂布满红疹,即使用完一罗里润肤剂也治不好。就是这一双手解救了她自己和女儿的命运。阿兰细心地把润肤剂抹在妈妈手上,轻轻地来回摩挲着,柔声问:阿妈!你去三条石找阿爸啦?有找到吗?

周村岁月哗哗流走,女孩在哗哗的衣物淘洗下长大了。阿兰16岁的时候妈妈安排她学驾驶,先考取B2摩托驾照。次年考上汽车驾照后,她就购进一辆小货车,让阿兰送货,不踩三轮车了。老三阿娟最聪明,但中学毕业后也决定不念了。阿兰妈送她到镇上唯一的私人商业学校学打字,半年后竟然打字飞快。接着在同一所学校学做账,接着竟然也有商家来找阿娟做账。

阿兰后来又生了二男二女,孩子们过的是与阿兰小时候完全相反的生活。他们只知道爸爸是开旅店的,妈妈是开洗衣坊的。阿兰从不跟孩子谈以前的事,“以前”好像已经成为消散的历史碎片了。洗衣机普及后,上门洗衣的职业消失了,真的没什么好说了。阿兰与阿娟后来一起经营工业洗衣坊的生意,工厂数度扩展。镇上也有几家叫做“兰妈妈洗衣坊”的自助洗衣店,都是她们姐妹开的。阿娟结婚了,生了两个孩子,日子过得非常忙碌。她是洗衣厂和“兰妈妈洗衣坊”连锁店的财务经理。

阿兰妈的精神时好时坏。脑筋清楚时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糊涂时她叫不出自己的名字。阿娟和丈夫回家时,她常常问女婿:你是谁呀?每逢家里来客,阿兰妈总是笑嘻嘻对客人说:我以前是替人家洗衣的。阿娟的儿子,她的小外孙翔翔就会问她,外婆!为什么你要替人家洗衣,他们家没有洗衣机吗?

最初阿兰妈总是跑出门转眼不见踪影,如果发现得快,还能在住家附近找到她。她分不清东南西北,问她想上哪?她说要去洗衣和收衣服回家洗,可是找不到雇主的屋子。她不洗衣已经快20年了!那辆三轮车早已没用,停在屋外地草地上当摆设,时时提醒着还有记忆的人,曾经有过的艰难岁月。阿兰妈有时会问:是谁的三轮车,为什么停在我们家?

由于常用漂白水洗涤,洗衣嫂和女儿的手掌都非常粗糙,摸上去就像木匠的砂纸。三个女儿老大阿兰最勤快,手脚快嘴巴也快,刁钻古怪口头上从不饶人。她长相平凡,就是眼光凶狠,谁要多看她一眼她就翻起一个大白眼。按现在的说法就是自卑的本能防御机制外显的神情,就如刺猬的尖刺是为了不让人近身那样。她们一家初到周村时完全不与邻居打交道,洗衣嫂每天洗衣,女儿每天在家。阿兰小学没念完就帮忙洗衣,她更喜欢体力活,不喜欢看书写字。主要因为她念得不好,在学校常挨骂挨打,后来就不肯上学了,妈妈也没办法。其实若非阿兰帮手,阿兰妈还真应付不了越来越多的工作量。老二阿莲小时候发烧伤了脑智力比较差,但洗衣这种体力活刚好就是她的强项,慢慢她也成为不可或缺的二副了。

一路上妈妈很安静。阿兰心里有点乱,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妹妹。她们有知情权,但说不说全在阿兰。两个妹妹对爸爸都没有印象,阿莲心智单纯,太复杂的信息怕她处理不了。阿娟那年仅两岁,爸爸跑路就等于遗弃了她们,也如同死了,妈妈说他死了没有错。要不是妈妈,她们姐妹不会有今天。眼前妈妈比较重要。

2.遗忘年代

这时在一旁默坐的老人突然开声了。他问,你爸爸是张福强吗?阿兰吃了一惊,直视老人:你认识我爸?老人定睛朝车里的阿兰妈凝视良久,说,原来是强嫂,真的认不出了!你爸爸没有死啊!你不知道吗?他欠赌债被追杀,跑路了!你妈妈差点自杀呢!

刘少真心喜欢阿兰,后来就提亲了。迎娶那天,几辆新娘车一路鸣喇叭昭告天下,村头村尾都能听见。刘家大摆酒席宴请周村邻里,阿兰也算风光出嫁了。兰妈妈开心得又笑又哭喝个烂醉,好像要把一生的苦难都在一晚喝光那样。阿兰上新娘车之前,抱着妈妈哭得稀里哗啦像抱着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伙伴,死活不放手。

阿兰19岁那年因进出镇上旅店次数多了,被少东看上。每次她去收脏床单,他就喜欢看她把货物一包一包甩上货车的样子。他想,这女孩臂力很强。她也喜欢他,但心里想,人家是旅店少东哦。可是情感与理智常常分道扬镳,其中还有肉体的诱惑。

1.话说周村

后来阿兰问刘少有何打算。意思是,有具体打算就继续交往,没打算就拉倒。他说,我找爸爸谈。旅店老东主说,喜欢她不就结婚咯!可是少东他妈说:一个洗衣婆的女儿啊!就找不到更好的吗?老东主笑她,你不也是磨剪刀的女儿吗?老东主那一说,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刘妈妈也没话说了。是啊!那个时代,除了上门洗衣,还有上门磨刀、上门理发,上门补锅箍桶的流动技工呢!在那个什么都能修补的年代,就衍生了很多技艺精湛的工匠,补一个破碗箍一个桶都是绝活。那可是一个连婚姻和爱情都能修补的时代啊!再说,老东主以前不也是个割胶拔胶杯的小伙子吗?他能娶磨剪刀的女儿,他的儿子就能娶洗衣婆的女儿。

终于,手工劳作的生活湮退了,身体的力量最后被机械取代。然而人的手又慢慢操控了机械。时代更递生活提升,如今剁大蒜丢入研磨机开启电源即可,刨个马铃薯也有非常方便称职的刨刀。等到机器完全代替劳力的时候,工作成果就可以大量输出,阿兰的工业洗衣坊也算是劳力的机械化延伸了。

所谓上门洗衣,就是先行订好时间,到雇主家洗毕晾好衣服任务就完了。赚的是劳作工钱,每次收费或按月收费。须要熨衣则另外安排时间,收费另计。据周村老人家说,当地最早有上门洗衣是因为产妇坐月期间,请邻家妇女短期帮工开始的,久之遂成为固定职业。与月子婆不一样,洗衣婆不煮饭也不做其他家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村镇的洗衣妇是廉价劳工,哪里需要哪里去。在机器还未替代劳工的时代,很多工作都得身体劳力才能完成。从编织缝绣裁剪洗涤,到扞面摊饼压馍包馅,所有的生活与饮食细节每天都在人们的手里流转。

阿兰妈失踪的消息,在周村成为大新闻。阿兰找遍了妈妈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不到之后,决定报警。警方说还没24小时不算失踪,阿兰说:我妈妈有老人痴呆症啊!她登了寻人启事。

第二天阿兰接到电话,妈妈找到了!一个咖啡店老板看到报上刊登的照片,刚好店里就有一个类似的老太太,明显是个失智老人。阿兰问那是什么地方,他说,我们这里三条石。阿兰“啊!”了一声,小时候她们就是住三条石的,离B镇三英里的一个小甘榜。妈妈跑回三条石干什么呢?

多年后阿兰妈洗衣洗出点知名度来了。周村人口耳相传,都说她洗衣如何洁净,熨的衣服如何平整光滑。男人嫌弃自己老婆就说:你洗衣熨衣要有阿兰妈一半的本事就好了!渐渐她的服务圈扩大了,镇上慢慢有人来找她长期洗衣。她也开始为镇上的小旅店独家清洗床单、枕头套和毛巾。当时镇上只有两三家旅店,客满的时候阿兰妈也忙得够呛的。小镇没有旅游业,但是酒吧多夜生活远近驰名,酒客喝高了就须要住宿,其中也有买春客。路过的旅客和到B镇做生意的商人都喜欢在此留宿,工作不忘娱乐。

现在她记得的就仅这一句话:我以前是替人家洗衣的,但她已经无法理解这一句话的含义。她的洗衣经历只能存活在别人的记忆中,等到那些记得她的故事的人也不在了,就再没有人记得洗衣嫂和她的洗衣岁月了。

阿兰妈赫然睁开眼睛瞪着女儿说:谁说我去三条石?谁说我去找爸爸?他早就死了!然后,她转身朝向内壁不理阿兰,一下子就发出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