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硕士课程后魏丽决定继续念博,主攻经济统计学。系里提供了项目研究基金,她停了餐馆的工作。最后一次打卡下班,脱下帽子和工作服抛入更衣室里的竹篮子,换上自己的衣服后,她首次在靠窗的位子上吃一顿自己付钱买的西餐,一坐就是两个钟头。
一起吃饭总得说说话。有些话就能跟里欧说,不能跟泰娜说。魏丽告诉里欧:今天杜眉那班人又来吃饭了。里欧嗯了一声。她说,看到她们很烦。里欧说,那就别理她们了。魏丽嘴角挂了下来,为什么我就得打工,她们不必?里欧说,打工很好啊,自己赚钱自己花,实在!她说,太不公平了。里欧笑了:这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他告诉她,他姐上大学老爸资助四年,轮到他的时候老爸说,你自己找钱吧。魏丽本想说:那多不公平啊!可是当事人都没觉得不公平,你瞎操什么心?
餐馆服务台对面是一整墙的落地玻璃窗,餐桌沿着玻璃窗一溜摆去。面试那日魏丽就爱上了这面玻璃窗,和窗外的景色。河边餐馆有两个服务台:西餐部和中餐部。魏丽本来希望在西餐部工作,但制作三文治她没经验,面试她的主管洛克说,中餐馆的工作就是舀饭舀菜,闭着眼睛都能做,你到中餐部吧。刚到N大那阵魏丽心里不踏实神思很飘忽,只想找份不劳心神只需劳力的工作,于是就开始上班了。
一次泰娜邀魏丽到萨米的住所聚餐,看到他们俩租住一间大房子,开车去上课,魏丽下巴差点掉下来。他们周末常开车到外州玩,过着悠哉闲哉简直像度假的生活。不免就联想到自己和杜眉之间的差距,魏丽心理很不平衡。她问泰娜,为什么他们有国家保送,你却要打工?泰娜耸耸肩:或许他们成绩比较好吧。然后嘻嘻笑说,我向来不是好学生,能到美国念书已经很开心了。
认识泰娜很偶然。抵达N大那年魏丽按入学处的指示参加国际学生联欢活动,那天她捧着食物托盘找不到座位,泰娜和一群M国学生邀她同坐。上世纪80年代赴美留学的亚洲学生不多,见面都很亲昵。闲聊后知道泰娜比她早到一年,正在河边餐馆打工。泰娜祖先是北印度斯坦族人,移民M国已过三代。她是个乐天派,与M国同学萨米和拉乌常在一起,萨米和拉乌都是国家保送的学生。
一天上完夜课魏丽步行回住所,里欧骑着脚踏车经过停了下来。他说,我陪你走回去。他推着脚踏车,一路谈话。抵达她的住所坐在门口梯级上继续谈,他总有谈不完的话,磨磨蹭蹭不肯走。吻了她之后他问,不请我入内吗?她说,我有屋友不方便。心里和身体都克制得难受,那是最接近被攻克的一次了。
好几次下班后里欧邀她看电影,或到河边散步。她总说功课忙。一天他竟然告诉她,他25岁那年结过婚,女孩很年轻。是一段非常短暂的婚姻,结了婚才发现不适合,很快就离婚了。他与魏丽不算深交,竟把结过婚的事说出来,她很惊诧。
1 。不是乡愁
某日她又到河边餐馆吃饭。前台的服务员换了人,餐馆永远不愁找不到打工的学生。买了一盘饭在靠窗桌子慢慢吃,心情安谧。她已经很久没见到杜眉,也不再想到她了。转头浏览窗外景物时,突然看到里欧和泰娜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看鸭子,泰娜的头靠在里欧肩上,满头黑发散在里欧宽阔的背上。很明显他们是一对儿了,怎么竟是泰娜呢?魏丽一时心酸,她想,那个位子本来是我的。里欧算是魏丽留学生活中一页绚丽的序幕,可惜主剧未上演就抵达尾声。牛奶打翻了收不回。
一日系里几位教授走进餐馆,远远看到,魏丽就僵住了。碰翻勺子蹲下去取久久站不起来。泰娜喊她:起来帮忙啊,人很多哪!魏丽拼命把头往柜子底下埋进去,等到教授捧了托盘向收银处走去她才站起来。泰娜问:你干吗啊?魏丽涨红着脸嗫嚅说:是我的导师,不能让他看到我!泰娜瞪了她一眼:莫名其妙,看到又怎样?你又不是在做贼!魏丽默不作声。她突然发现自己有病,一种奇怪的心理缺陷和羞耻感时时侵蚀她的精神内核。后来泰娜渐渐有些明白了,看到杜眉一伙走进餐馆,她就对魏丽说:你上洗手间去吧。
魏丽与杜眉是国内本科同学,同一年来到N大。同机那十多个小时,杜眉和其他校友唧唧呱呱谈的都是家里为她们张罗出国的事,魏丽听得很厌烦。杜父开珠宝店家底厚实,汇入杜眉户口的款项听说让她三年都不愁吃穿。杜母卖掉一栋楼资助女儿赴美的事,同学间早就传开了。魏丽千辛万苦凑足学费和旅费出国,她身上每一根神经都不想与她们为伍,抵达校园后就刻意回避她们。可是她无法阻止她们来河边吃饭啊。
魏丽也喜欢里欧,可是心里犯难:能接受一个离婚男人吗?老爸那一关首先过不了。里欧很勤劳,前头也还有很长的路,很多发展的空间。魏丽想过:嫁个白人也不赖,可是他穷得叮当响,而且理直气壮毫不觉得身无分文有何问题。这样的人可以依靠吗?里欧灼热望着她的时候她有些把持不住,她知道一不小心就会掉进他水蓝眸子的深湖中,然后就永劫不复了。
离家时母亲一再提醒她,无论如何都别跟一贫如洗的男人交往。她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为了爱情嫁给一世潦倒的老爸,困顿了一辈子。魏丽赴美念书,还是妈妈跟大舅借的钱。与里欧在一起,一接触到他那对湛蓝的眼珠子,妈妈的话就在她耳边响起,猛敲着她的脑门。妈妈一生过不去的坎,慢慢也变成魏丽无法跨越的坎了。
后来她继续到河边餐馆吃饭,挨着窗口久久看着流漾的河水,水上的鸭群自由自在滑游。她渐渐明白里欧说喜欢这个校园,想在此多呆几年的心情了。
泰娜打工打得很凶。她也在河边旅馆当清洁工,每天下午两点她的餐馆班次一结束她就一溜烟消失,火速奔到旅馆洗厕所,赶在下午3点旅客入住前整理好房间。魏丽问她,你一整天都在打工还有精力念书吗?泰娜呵呵笑说,晚上开夜车咯,留学生就是这样的啊!她笑起来黝黑的脸庞上绽开一朵花,与魏丽内心的黑暗,巧好是两种面向。
从服务台望去,窗外的景物有如嵌在镜框里的画。魏丽总是久久望着这幅画,心情随着画里的景物转换。橡树叶子随着季节变着颜色,影影绰绰,沿河翠绿的草坪映着波光粼粼的河水漾起彩光。秋天的红叶最美,所有的颜色都跌在水里,魏丽的心思也沉入河底了。
里欧在河边餐馆厨房工作,每天刨马铃薯、剥洋葱、切菜、倒垃圾、洗碗,什么都干。没看过那么开心的男人,总是在喉管里哼哼着什么曲子,不哼的时候他就撅起嘴唇吹口哨。他喜欢魏丽大家都知道,他老找机会接近她,常常直勾勾看着她,有时刚剥过洋葱泪眼汪汪的,水蓝水蓝的眼珠漾得叫人直想跳进去。
前台两个服务员必须岔开时间吃饭,同班次的泰娜早餐吃得晚,她让魏丽先吃,所以总是魏丽和里欧一起吃。坐在靠窗的位子,傍着窗看向窗外感受又不同,外头的景色都走进来了。半个钟头的午休时间很短,魏丽吃得慢,总是没吃完时间就到了。她很沮丧,竟然连吃个饭都得赶时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啊!她胸口老有一团东西堵住,怄得胸口窒塞。总是突然一个念头她整个人就崩坏了。她无处安心,身体都是漂浮的。
里欧常常瞅着魏丽微蹙的眉,问她:为什么你总是很不开心的样子?魏丽说:没什么让我开心啊。里欧说:今天天气那么好,不是很令人开心吗?魏丽说:天气好我为什么要开心?他们的谈话,常常就是这样的三段论,最终都卡在死胡同。他们是不同星球上的物种。里欧说,你的头发好黑,我喜欢黑发女孩。他求爱的方式非常直白,让魏丽很心悸。
魏丽在河边餐馆打工的时候,每天都像只病鸟那样恹恹地在生命低谷里盘旋,无力腾飞而起。
杜眉来餐馆吃饭那天,魏丽的梦魇就开始了。看到魏丽站在服务台后面,杜眉大乐说:哇,你在这里打工啊!给我多舀一点吧!魏丽漠然说:勺子的分量是固定的。杜眉转头与身后的同学交头接耳不知说了什么,大家噗哧噗哧乱笑。魏丽突然觉得反胃,肚子里有一阵阵的痉挛。以后每当杜眉来吃饭,魏丽的胃就会起痉挛。
里欧的生活态度在魏丽看来就是吊儿郎当,但他真正喜欢读书。下班后如果不赶课就捧着一本书,挨着靠窗的位子看到灯光亮起。知道他主修哲学,魏丽想:哲学有什么用呢?能找到工作吗?魏丽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她的终极目标是经济统计学。跟里欧谈话常常脱轨,里欧的思维非常跳跃。比如,他有时突然间会冒出“自由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是教你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这样无厘头的话语,而当时他们正在谈人的不平等问题。后来她才知道他正在读康德。他喜欢丢出问题,魏丽总没意见。他说,“我思故我在”,你怎么可以没有想法呢?形而上的东西从来就不对魏丽胃口,本质上哲学与统计学南辕北辙。对她来说,一天打工下来她可以赚多少钱,才是硬道理。
初夏时分学生喜欢在草坪上晒太阳,东一堆西一丛一躺就是半天,上课好像仅是校园生活的点缀。魏丽想:那才是留学生该有的生活啊!而她却只能囚在餐馆里舀饭、舀饭!学生常常霸着一个靠窗的桌子,吃了饭看书写作业或趴在桌上睡觉。餐馆打烊后餐桌开放让学生用,灯火通明。魏丽心中常常会涌起一股愁绪。不,不是乡愁,出国后她完全不想家,那个家她一上飞机就抛在脑后了。她的愁绪像趴在皮肤上的霉菌,蛰伏着等待吞噬她的心灵。而她的心找不到一个可以安放的所在。
2。过不去的坎
尾声
一天里欧告诉魏丽,他下学期不上课全职打工了。魏丽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没钱付学费。原来里欧上大学的方法是:打一个学期工,攒够了钱就修一个学期课。难怪他都快28岁了还在修本科学位。魏丽问他为什么不贷款赶紧完成学位。他说,我不急啊!他还说他喜欢这个校园,想多呆几年。前面两年他在另一所大学修课,因为不喜欢那个校园才转来N大,学分也转了过来。这种修课方式魏丽无法理解,她的文化环境与认知里没有类似的例子。留学生都恨不得把三年硕士课程压在两年内修完,省学费也省时间。像里欧那样念念停停令人费解。
多年后魏丽终于落户纽约。获得经济统计学博士学位后她按人生规划顺利进入金融公司,在伊州分行工作几年就转调纽约总部。某天认识了在某交易所当程序员的刘某,他在美国混迹多年早已入籍。有房有车,离婚,儿子随前妻。他们很快就结婚了。想到多年前里欧告诉她结过婚离了婚,她当时的惊吓程度,真有如科幻片。结婚时魏丽也近四旬了,当然不生养,丈夫已有儿子也就无所谓。婚后丈夫陪她回国省亲,魏丽把母亲向舅舅借的钱连本带利还清了,又给了父母一大笔钱养老。母亲一生的缺憾终于有些补偿,但对女婿不是很满意,嫌他太老。不过人家有房有车收入高而且是美籍,也就没话说了。魏丽终于跨过了心中那个坎,对钱财的观感被自己颠覆了,那个把她箍扼许久的桎梏最终也被时间瓦解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坎,就看你当时能不能跨过去。回头看什么坎都只是屁大的事,竟然就被啃噬多年无法自救。她现在手头宽绰,但是心里好像有个坑无论用什么东西去填都填不满。与丈夫走在纽约街上,她常常朝卷曲棕发的白男定睛望一下,老以为看到里欧。茫茫人海中,里欧没再出现。
每天魏丽从边门进入厨房,穿过厨房到前台。厨房入口处有个红色打卡机,找到自己的卡投入打卡机,咔嚓一声卡上就会印出报到的时间。每天听到那咔嚓一声,魏丽就好象听到断头台的声音,心中总是一沉。打工对她来说,不知怎地有点像卖笑,心中有个坎一直跨不过去,她无法像泰娜那样每天喜孜孜的。按说打工生涯本来就是留学生活一个章节,留学而不打工岂不是有如炒菜不撒盐?当然像杜眉那样的学生无须炒这道菜。魏丽不一样,F-1签证的留学生只能在校内打工,不打工补贴她根本无法生活。选择在餐馆打工也是有原因的:可以免费吃一顿午餐,每个月能省下很多钱。这也是泰娜私授的密招,穷学生就有穷办法。认识了泰娜,魏丽少走许多冤枉路。
学期末泰娜突然找魏丽吃饭。魏丽很吃惊,问她,你不是去了纽约吗?泰娜说,哪有可能?我早订婚了,我爸让我出来念书,条件就是念完硕士就得回家结婚。这时魏丽才知道,原来泰娜心里也有个坎。她们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们聊了很久,泰娜说,没想到我们都伤了里欧的心,不过他很快会没事的,他跟我们不一样。到底如何不一样,她们俩一时也无法说清。
突然间他们站起来,泰娜突然转头看到窗内的魏丽,很兴奋朝她挥手。他们竟然走进餐馆来了。泰娜在她对面坐下说,好久不见!里欧坐在泰娜身边。里欧的眼还是水蓝水蓝的,魏丽避开他的注视,对泰娜说,我不打工了,来吃饭的。泰娜说,我们还在图书馆打工呢。魏丽问:你也快毕业了吧?泰娜笑笑说:已经毕业了,多留一个学期。此时里欧说,他本科也念完了,打算回纽约。魏丽很惊奇,问他:你是纽约人吗?他说是啊,他们家开西餐馆的。他爸近来身体不好,他姐一个人应付不了,他得回去帮忙。现在魏丽才明白为什么他在后厨工作那么得心应手,他从小就是在厨房长大的。她心里哀哀地想:你怎不早告诉我你家开餐馆,而且在纽约。她一直就想到纽约去!谁不想到纽约去?里欧又笑嘻嘻说他想问泰娜愿不愿意跟他结婚,想带她一起回纽约。泰娜呵呵笑了,在里欧肩上捶了一下。
后来魏丽决定慧剑斩情丝,她换了打工时间。里欧到餐馆找她,约她下班后到河边,他有话跟她说。她说,里欧,我们不合适,不必说了。里欧怔怔望着她,眉头蹙得很紧,眼里一汪水,满头浓密卷曲的棕发把他的脸压得很晦暗。魏丽心里极痛,这么好的一个男孩,可是他为什么要那么穷啊!一直到最后,里欧都不明白为什么被拒绝。不久里欧换到图书馆打工,魏丽留在河边餐馆。厨房里少了里欧的口哨声,魏丽心里倥倥偬偬的,舀饭的时候常常走神。泰娜得知魏丽拒绝了里欧,大声说:你是怎么想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