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费了一番唇舌解释,好不容易才拉住并且说服妈妈,大伯母其实去世两年了:“你每个晚上都有去喔,还一边折着金银纸,一边哭得稀里哗啦。”
一天一天的过日子无甚大碍,只是那些关于时间的细节,有时候仅是稀松平常的小事情,像大年初一打麻将胡清一色赢了很多钱,或者再次听说秃头邻居搞上了酒吧里的越南妹,但是也有恍惚如一阵光天化日的闪电雷鸣,当下的现实剎那间便会剧烈摇晃。
妈妈很年轻就嫁给了父亲,我懂事以来从未见过这桩婚姻的美满与和谐,连我都疑惑不解,为何形同陌路积怨日深的这两个人,不干脆离婚分开算了。父亲平时沉默不苟言笑,不过该给家里的钱,却一分一毫都不会少,我心里虽然也有厌恶,但是20年过去了,如今回想起来,对于已故的父亲反而多了感激。
复诊时医生表示不需太过忧虑,而且特別交代,有空就带妈妈去热闹一点的地方,让身心可以放松,对于病情大大有利。于是我便把妈妈带来这里,以为围绕在一群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溜着滑梯荡着秋千,妈妈总该想起一些比较阳光明媚的事情吧。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医生配的药,发挥了出乎意料的效力,不过想想或许也是正常的现象。都说人老了越来越像小孩子,突然又喜欢吃甜的东西啦,无缘无故发笑发呆啦,所谓返老还童的现象,不外就是岁月如梭到了尽头,然后循着原路折返,解开那些之前交织在一起的缝线,回到最初那个孑然一身。
沿着蜿蜒迂回的虚线,妈妈陆续醒起50岁时第一次搭飞机出国旅行到了九寨沟,30多年前我们搬新家时的手忙脚乱,还有我19岁那年初恋没几天后失恋的哭哭啼啼,当中也穿插了许多跟父亲砸碗公丟茶杯,咬牙切齿喊打喊杀的插曲。
死亡似乎是最常出现的面包屑,散落于妈妈心底那座庞大芜杂的记忆丛林,大伯母之后还有妈妈的老朋友梅姐和方姨。梅姐五年前因癌症病殁,在世时每天早上都会给妈妈传来一张佛光普照的莲花图。方姨则好像是十多年前遇车祸死的,根据妈妈清晰如昨的回溯:死人妆化得可漂亮,一点都看不出来,还年轻了很多哟。
那个老家伙死得好啊,在充满童稚的欢声笑语之中,妈妈只是静静说了那么一句话,嘴角牵着脸颊的皱纹抑扬,炯炯的目光流露了心旷神怡。
比如出院不久的某个下午,妈妈本来兴致勃勃看着电视,突然就跳起来抓了包包夹在腋下,说要去看大伯母最后一面。
至于父亲,妈妈是坐在儿童游乐场边的深蓝色椅凳上,像一阵凉风倏忽拂过而窜入脑门。
自从我冒出密密麻麻的麻疹,发烧一直高温不退,妈妈担心得日夜在旁伺候,也已经好长一段时间,妈妈却未曾再想起什么了。
妈妈今年79了,我每天如常在家里办公,同时照顾老人家的起居饮食,生活其实过得去,每隔一阵又能从妈妈嘴里叨叨的倒叙,听到那些烟远得连我都毫无印象的事迹。
妈妈拉直了背立坐于床沿,比手画脚显得兴奋,要不是满头皑皑的白发,我恐怕就误以为这般急促的语气,正是一种属于少女的娇嗔。原来妈妈刚与父亲一起游车河约会,父亲送给了她一盒瑞士进口的巧克力,牌子的名字念不出来,可是咬了一口后,形状像是一座一座雪花飘飘的山。
妈妈出院之后,以前早已忘却的某些事情,慢慢一件一件的,倒退着记起来了。
我以为妈妈已经完成了记忆的全部逆流,连医生也说大概是康复七七八八了。可是就在那天深夜,妈妈却把我从床上摇醒,说要吃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