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我曾遇到阿强,他在碧山一家咖啡店有个煮炒摊位,只是两年后我再走过时,煮炒摊已换人经营。我也遇过阿娇,那是更早的事,40多年前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是住在马来西亚笨珍的水上人家。

阿珍为什么嫁给大她近十岁的阿强?或许与一个小事故有关。有一天下大雨,阿珍家窗外的天井很快积满水,水淹上她家门前的过道。那时刻,大人都留在房里,勤快的阿珍拿起小瓶子盛积水,然后倒进一个大水桶。可是,不晓得怎样,她竟滑落进有一米深的天井里。她在烂泥里站不稳,发出呼救声,家人没听见,幸好阿强听见了,立即跳进水里把她抱上来。

“藏龙卧虎”之地?

大肥嫂是个好邻居,从来不和人争吵,不过喜欢赌四色牌,有时候还连续玩几个通宵。为了赌牌,她不煮饭,每次都呼唤敲竹板卖面的送来两碗面汤给两个孩子吃。她自己不吃,只猛灌咖啡。

大厅变宴席厨房

我很怀念巧香的弟弟,他有个花名“大肥英仄”,英仄是马来话“先生”的意思。他长得白白胖胖,像极他母亲,很爱笑,每次跟我们这些哥哥姐姐玩,都成为嘲弄对象。有一次在沙地上跌倒,膝盖破皮流血,他不但没惊慌没哭闹,爬起身来又追着我们跑。

这个倒粪工友烟瘾很重,总是手不离烟,或许是工作环境使然?他爸爸抽的则是鸦片,他家的开销当然比一般人家大得多。有一天,听见他老婆向家婆开口:“三毛钱有吗?我去买块猪肉,头晕得厉害。”原来刚生小孩,可是没几天小孩就没了。她那时应该还在坐月子。

阿猪和阿陈虽然有正当职业,也有孩子,相信他们当时还没脱离私会党组织。大杂院里便常住有两三个流氓模样的人,阿龙是其中一个。

那年小学五年级的作文比赛题目是《我的邻居》,我就把阿肥嫂的故事写进去,得第三名。高中时,我又以这个题材写成短剧《阿枝嫂》,结果学校毕业特刊不用,《南洋商报》的杨守默先生也退回稿。

大杂院其实就是一座面积比较大的亚答屋,由木板间隔成大小18个房间,另有个大厅和三条通道。大厅摆了一张八仙桌,围八张沉重的硬木椅子。屋主供奉的大伯公,连同两侧挂着的父母遗像,都被画得表情严肃,双目炯炯有神。我每次走过大厅,都有意避开他们的眼光。18个房间分成左右各一行,中间两行,还有后面横的一行,总共住了最少15家人。

阿龙常来我爸爸开的零食店,买拆开烟盒零售的烟支:扑克牌的香烟一支卖五分,海军牌一毛,三个五牌的一毛五分。他来买烟都记账,累计到一块钱时,爸爸就会向他讨钱。有一次,阿龙不肯还钱,还作势要打我爸爸,阿陈可能听到争吵声赶过来,斥责阿龙:“人家两个孩子还小,卖你十根香烟赚不到毛半钱,养家不容易。”她代付钱后还说:“我以后每个星期来替他结账。”

一天清晨我出门上学 ,看见路边停着一辆救护车,不省人事的阿肥嫂躺在担架上被抬上车。不过,两天后就出院。她在大厅里坐着,看见我就说:“你帮我叫粿条面,两碗汤的,还要一碗干的,要多多辣椒。谢谢你呵。”那时候邻居都喜欢差遣我给她们去巴刹买点小东西什么的,她们不放心自己还小的孩子过马路。

第一次是个星期天,大杂院最热闹的时间,大厅的八仙桌上七八个人围着赌万腊(21点);阿琴姐、她妈妈、金婶和小叔的老婆四个人,则在一张小餐桌上玩四色牌;我和几个小朋友也坐在大厅的角落玩扑克牌,赌注是树胶圈。大杂院宛如赌场。

他们三兄妹都不是大杂院屋主的亲生孩子,大厅里挂的那两张没有笑容的老人画像,只是他们的养父母。我们搬来前几年,他们都先后去世了。据说这里以前是家武馆,阿龙这些私会党徒最初就在这里学功夫。至于老人与私会党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他们的老大,就没搞清楚。

第一次看见人亲嘴

他们育有两个女儿,年龄比我小很多。在我记忆里,夫妻俩总是从早忙到晚,工作十分辛苦。后来他们还在林大头路巴刹内租个小摊子卖自己的产品,不晓得有没有生意。进入70年代,这种潮州款式的木屐已经很少人穿,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度过后来的日子?

冲凉房成烂泥地

恰巧屋主阿猪的太太阿陈过来讨屋租。阿陈看见这一幕,竟然打开小皮包拿出三毛钱给她:“下个礼拜一起还。”

2017年,我经朋友介绍认识会讲潮州话的印度人库拉瑟卡兰。他说我们搬家不久,隔壁的印度人理发店便转让给他爸爸经营。我们原本住的房子,也变成他们一家和相继聘请的理发师的住家。我原本对他说的半信半疑,他把翻拍的谢健村巴刹水龙头照片给我看,我好像回到了童年。

大鼻的爸爸去世后,那个最多只有30来岁的妈妈,便得挑起养活一家三口的重担。一个没受过教育的唐山阿嫂能做什么呢?洗衣,大鼻的妈妈是大杂院出名的洗衣嫂。她一大早出门,下午两三点才回家。假使有人坐月子要雇洗衣短工,也会找上门来。大鼻妈妈后脑梳髻,身着唐装,上衣浅蓝,右衽开襟,黑布裤子由一条银链扣着,外表比真实年龄要大许多。

阿猪的弟弟阿强告诉我:“这个暗牌退休了,可当年就是他,在警署里把阿龙打得很惨。”

“你们搬走后,大杂院改建,后面扩充了几个房间,还是阿答屋。只是两年后,政府便发布征用土地的通告,我们也搬了。”

冲凉房与厕所挨着建,免不了出现的木板间的缝隙,提供偷窥浴室春光的方便。有一天出事了,正在冲凉的阿肥嫂尖叫起来,可是等她穿好衣服夺门而出时,厕所门是开着的,里面没人。

还有一个我们称呼为“小叔”的年轻人,也算是个老板,他没店铺,专门承包上门服务的潮州酒席。他接到生意时邻居都知道,大厅立即闹哄哄的,成了大厨房,地上摆了许多大小水桶,有的浸鱼翅,有的泡海参,也有人在拔鸡毛、鸭毛或猪蹄毛。我们跑过时,总会听到大人喊:“别乱跑。”

小叔自然忙得满头大汗,他的新婚妻子、妈妈和嫂嫂全上阵,切菜、切肉、包五香、烹煮炒炖,各司其职。他们也常搬来大火炉放在门外空地上,用木柴烧的火,炉上放了个大铁镬,油煮滚了,就用来炸五香和虾球。如果炉上放的是高高的蒸锅,一定同时在煮好几只白斩鸡。

50年代末,我念中学时,阿猪已有份职业,给一名富商当保镖。阿陈却是红沙厘(实龙岗花园)一个英国驻军家庭的帮佣,每天早上八点工作,下午三点回家,月薪有三四十块钱。

靠洗衣养家

大杂院的房间都很小,塞进一张大床后,余下的空间,房客就会以木板垫高半英尺左右,然后在木板上铺上漆席成为另一张大床,小孩都睡这上面。厨房则设在房外或过道里,两三家共用一个小空间。房客洗衣服的地方,是位于屋子中间一条狭长形的天井,有条小沟渠穿过,洗衣的脏水就从小沟渠流到屋外的大沟渠。其实外面的沟渠也不大,我见过大肥英仄和阿珍的弟妹,就常蹲在沟渠旁大解,沟里便常有蛔虫和肝蛭蠕动。

有一天,金叔告诉我:“下星期,叫你爸爸妈妈找个时间去天公坛的村民互助社申请公民权。”好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英国殖民地政府1957年接受华社领袖的要求,放宽新加坡公民权的申请条件。凡申请到新加坡公民权者,便有选举权。

小叔的哥哥和嫂嫂却很瘦。哥哥的气色还好,总是红光满面,据说他晚上常喝酒,喝的是五加皮,那时候的五加皮瓶子是陶土做的,肚子圆圆,瓶颈窄窄,他家门口靠墙堆着的这些空瓶子常有几十个。哥哥家的伙食和弟弟分开,父亲由哥哥供养,母亲则与小儿子同桌吃饭。

四个警察冲进来,大人小孩吓得惊叫一片。警察的目标是赌万腊的人,抓了五个,阿陈和大肥嫂都落网,另三人是外来的,还有两三个逃走。赌四色牌的阿肯姐很精明,我看见她拉着母亲从侧门窜进自己家,立刻把门关上,金婶和小叔的老婆已从过道溜回自己家。

我还认识这个支部的副秘书。我认识他,因为他也是光洋学校毕业。校友会每次想扩大与校友联系,都会通过我把告校友书交给他。我那时候是个小不点,他拿了信,点点头就收进抽屉,也没多理会我。几年后我在反对党社会主义阵线的支部活动时,曾经在一次支部联系会议上见到他,他已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不曾参与任何讨论。再后来我听说他成了道士,会为人扶乩卜卦。

大杂院外,左右两边各有木板建的冲凉房和厕所。我们用的是左边的。冲凉房本来有铺上水泥,用久了,水泥地已变成烂泥地,幸好有人在地上放了一块木板。我把冲凉用的水桶搁在木板一端,进去时得提防双脚踩进烂泥里,也别让冲凉溅起的泥水弄脏双脚。

我遇见阿强时,他不认得我,我认得他,还因为在一旁收钱的女人是我小时候的玩伴阿珍。

第二次警察上门包抄的气氛比较紧张,来了十多个,是来抓私会党徒的。在大厅里玩的小朋友都给赶出去,然后他们每个房间去查房客的居民证,地址不符合的阿龙立刻给扣上手铐,还有一名男子是来串门的,解释了老半天还是给押上警车。阿龙那次关了很久,最少半年吧,回来时剃光了头,阿猪带着他向大厅供奉的大伯公跪拜叩头,还朝门外丢了几包点燃的炮竹。

我还有个叫巧香的玩伴,长得最漂亮,大眼睛,长睫毛,皮肤白皙,手上长有许多细毛。有一天我去找她玩游戏,拉开她家的布帘,却给眼前所见吓了一大跳。我看到她妈妈大肥嫂,上衣敞开,露出雪白的大乳房坐在她爸爸怀里,两人正在亲嘴。我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情形,那时的表情一定很紧张,两个大人抬头看见是我,竟咯咯咯地大声笑起来。我转身跑回家,过后还担心好几天,怕他们向我妈妈投诉。

大杂院其实就是一座面积比较大的亚答屋,由木板间隔成大小18个房间,另有个大厅和三条通道。18个房间分成左右各一行,中间两行,还有后面横的一行,总共住了最少15家人。

那是个没有电视机的年代,即使1963年新加坡开始提供电视服务,住在大杂院的人也没机会享用,因为屋里没水电供应。我在这里住到16岁,1962年搬到女皇镇的两房式组屋。

大家称呼屋主的老婆为阿陈,想是她姓陈的缘故。阿陈20来岁,已生了两个女儿,可怜大女儿过周岁就患上小儿麻痹症,双脚瘫痪,只能靠双手撑着地面走动。她长得眉清目秀,很会与人互动,我抱她出门外走走,她总是高兴得咯咯笑。二女儿幸好是个健康孩子,我却已经记不起她的模样。

大肥嫂的丈夫是海员,每次出海都要好几个星期才回来,回来了也住几天又得出海。他也是一名潮州大汉,长满络腮胡子,胸口也是毛茸茸一片,开口声音响亮,小孩看见他总会躲得远远。

制作木屐的邻居

阿陈和丈夫一样,是江湖儿女,上世纪50年代在后港和谢健村一带是出名的私会党徒。我曾见过年轻的阿陈连同几个女人,在大杂院对面店铺的五脚基向另一群人抛掷玻璃瓶。她丈夫阿猪估计是一个帮派的头目。1955年5月,福利工潮引发全岛暴动,新加坡宣布戒严,就见到他领着几条大汉,突然打开客厅大门,躲到灌木丛后,然后瞄准经过杨厝港路的军车丢石头。他比起别的三星仔(流氓)有钱,他继承父亲的遗产,是这座大杂院的屋主,每月收租总数不止200元。

大杂院的另一个“大户人家”是人民行动党实龙岗花园支部,他们使用的是右边一排三个房间。1959年行动党赢得实龙岗花园的立法议员席位,这个支部的活动多了,大杂院的右边便热闹起来。不过,除了星期天,支部白天一般都没开门。那年我已经念中学二年级,对新加坡的政治漠不关心,只是那位常走过我家门前的议员梁景胜我认得。他走路头低低,不见他和房客打过招呼。他原本是一名小学校长,中选后受委为教育部次长。他开车来支部时,小轿车就停在理发店外的峇遮里(野樱桃)树下。

给洋人打工的屋主老婆

五姐妹当中,我对阿凤的二姐印象最好,至今犹挂念着她。我们搬家后好几年,有一天我在亚洲保险大厦遇见她,她说想念我妈妈,随即跟我乘坐巴士到女皇镇陪我母亲谈了两小时。她那时已经结婚住大巴窑。

阿强天井救阿珍

另一次,我看见阿龙在印度理发店门口,对一个中年人拳打脚踢,阿猪也跑来助拳。只见阿猪打出的一拳正好击中对方胸口,那个长得虎背熊腰的大汉脚步一个踉跄,连退两三步,跟着往后仰倒地上。不过,他显然没什么大碍,慢慢站起身来,转身骑上脚踏车一言不发走了。我看见他的鬓毛一边高一边低,显然头发还没剪好,就被阿龙拉出来打一顿。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也没人打电话报警。啊,那时候我们谢健村安装电话机的没几家,最靠近的是巴刹对面的一家杂货店。

半夜睡醒,我们都不会开门出去使用厕所,房间里有个备用的大痰盂。我估计大杂院的其他人家都一样,因为到了早上,家家户户都会有人提着痰盂来到厕所外的沟渠倒屎尿。

年纪老了,爱回忆往事。一个个小时候邻居的样子常浮现脑际,当年的那些大人的形象尤其清晰。就说他们的职业便够精彩,有倒粪的日薪工友,四海栈的扛米包工人,三两个月才回家一次的海员,福州籍理发师,有钱人家的保镖,英国驻军家庭的女佣,潮州戏班的女演员和音乐师,每天出街卖面粉粿的推车小贩,政府部门的文员等。此外,这大杂院外沿还开着三家小店铺:印度理发店、木屐店和零食店。

当然,已有七八十岁的爷爷追不上正当壮年的儿媳妇。老人跑不过儿媳妇,站在门口,一面喘气,一面唠唠叨叨。儿媳妇站得远远的,有时也回骂几句。他们追逐时都脱掉鞋,像小孩玩游戏时一样。我们站一旁看热闹,几个孙女也站一旁看热闹,她们的父亲,这个大杂院唯一吃“红毛头路”的财副(在政府部门或英国公司工作的文员),也是站一旁看。这位“阿舍”(少爷)是大杂院里唯一懂英文的大人。

第三次是一个下午,我刚放学在吃午餐,屋主弟弟阿强在门口喊我:快来看抓鸦片鬼。我早知道大杂院后面的小巷有个鸦片烟房,每次走过小巷就能闻到刺鼻的烟味。这小巷有三间房,最后那间住什么人印象已很模糊,只记得里头有个20来岁的年轻人,脸色总是灰灰的,牙齿黑黑的,张开的嘴像个黑窟窿。另外两间住的是一对潮州戏班的退休夫妇,儿子和女儿都已结婚搬出去,空下的房间就成了烟房。

我猜小叔的生意不很顺利,常听到他妈妈发牢骚:“有钱时,也不会多给几块钱作伙食费。现在没生意,索性一分钱也不给,我怎样给你们买米买菜做饭!”小叔和小婶这时候总是低着头没反应。小叔虽然年纪轻轻,却几乎秃了头,只剩下后脑勺的几根头发常挂满汗珠。他有点胖,不过,他老婆更胖,而且食量惊人,她常捧着个小脸盆坐在大厅的门槛上吃饭,饭菜满到差点掉出来。

大杂院的18个房间,要以左边最靠近厕所的阿凤家最大。她家有长长的客厅,左边有道门通共用厨房,右边靠墙摆了张帆布床,是她爷爷的床。我至今没忘的是老人睡的枕头,那是一块中间下凹上过漆的木块,我摸过,硬得很,怎么睡?客厅背后隔成两个房间,小房间是她父母的寝室,大房间是五姐妹的闺房。阿凤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妈妈生了五个女的。或许是这个缘故,妈妈和家翁常发生口角。我就多次看过爷爷举起拐杖追着妈妈打。

我的童年,很多时候就在这座大杂院里跑进跑出,与小朋友玩捉迷藏,打石弹子、跳房子、跳皮筋,还有赌牌。我们很常赌牌,赌注多样化,几乎什么都能赌,包括树胶圈、香烟盒、塑料小人、彩色玻璃球、印有超人图画的彩色纸等。我们不赌钱,没钱。

阿强和阿猪虽然是兄弟,关系却不好,我常看见阿猪对阿强骂粗话。我学会的几句闽南语粗话就是他们的口头禅。阿猪骂人时,没人敢顶撞,因为阿猪有功夫,打架很厉害。他们还有个妹妹阿娇,长得不好看,皮肤黝黑,扁鼻子,脸上有两三道小疤痕。阿猪和阿强都喜欢骂阿娇,阿猪还常追着她打。

我七岁那年,住进杨厝港路谢健村一座大杂院,位置大约就在今天的实龙岗体育馆。

警察怎么发现这个深藏屋后的鸦片烟房?过后有各种揣测,却始终没有一个可靠的说法。被警察带走的戏班音乐师第二天就回家,据说他年纪大,获宽待。过后有一天,他要求我陪他去杨厝港路口的政府诊疗所看病,帮他抱回两大瓶稀释的鸦片水,他也抱回两瓶。那个有鸦片瘾的年轻人半年后也获准回家,成功戒瘾,不过,我们搬家前不久却听说他因肺痨病去世。

有一天,她拉着我的手说:“你和大鼻是好朋友,有空教他做功课好吗?我每个月给你五毛钱。”那时候我只有八九岁,哪里懂得教人做功课?大鼻后来转读英校,我们搬家就失去联络。

我今天仍能记得阿珍爸爸金叔的形象,他是四海栈的扛米包工人,潮州大汉,体格健壮,双臂结实,脸色红润。他在家总是穿没领白背心和线条睡裤。他待人和气,从没打骂过孩子。阿珍妈妈金婶则是个典型潮州美人,瓜子脸,眼睛常带点迷糊样子,很像我看过的潮州大戏里的小姐模样。他们家经济条件比较宽裕,据说金叔虽然月薪不高,年底却能分到好几个月花红。

还有一点我搞不清楚的是,当我努力回忆大杂院的每个房间住着哪家人时,竟记不得阿强和阿娇兄妹当年的住处。

我也很想念紧挨着我家睡房住的另一户潮州人家,他们卖木屐,也在店里制作木屐。制作木屐的阿顺叔,长得眉清目秀,个子高高瘦瘦,像个读书人,可是当他抡起大斧头砍木块时却显得力大无穷。他妻子有时也需要和他一起使用一把长锯子锯木。夫妻各站一边,一来一往,木屑便掉落满地。阿顺叔削木块的动作很快,看他操作刀具,一上一下,左砍右砍,三几分钟,一双木屐就凿成形。阿顺嫂大部分时候都在为木屐的雏形涂上不同颜色的漆料,晒干后,阿顺叔再给钉上一片半透明的屐带,木屐的制作就完成。

哥哥有固定工作,是倒粪工友,公共日薪工友联合会的会员。那年工会为了加薪谈判失败,发起罢工,哥哥就几天不必上班。不过,我们十多家人共用的两个粪桶,便粪满成灾,粪桶盛的各色米田共很快就堆积得高出洞口。幸好屋主阿猪请哥哥帮忙,给他两瓶五加皮,他便在户外垃圾堆上挖了个土坑埋粪。这次工潮延续好几天,不晓得其他人怎样解决这个大难题。

警察在大厅待了半小时后,把三男二女押上警车。不过,阿陈和大肥嫂当天下午就回来。

大杂院还住着另一户身世比较可怜的人家。1953年我们刚搬来没几天,便见到隔壁有人办丧事,后来知道是大鼻的爸爸病逝。大鼻与我同龄,有个弟弟叫烟屎,两人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喜欢和他们兄弟玩游戏,两人性格温和,见人总是笑嘻嘻,从来不会耍赖,也不会骂粗口。大鼻得这个花名相信因为长了个大鼻子,烟屎则因为有一口带黄斑的牙齿,像烟客。其实,两兄弟都长得蛮清秀,像他们妈妈,瓜子脸,大眼睛,还有两道往上翘的眉毛。

小时候冲凉不容易,我冲凉的那桶水还是妈妈从巴刹的公共水喉挑回来的。幸好我有两个贵人相助。一个是与我们共用厨房的阿琴姐。她长得高大,讲话大声,干活有力,邻居背地里都叫她男人婆,她妈妈常向人表示担心女儿嫁不出去。有一天,她突然告诉我母亲,要带我去马路对面高原路的亲戚家冲凉。我跟着去了,脱光衣服就在露天水龙头下洗澡,她还帮我洗头洗身子,力道很大,有时还真刷痛我。她不是每天都带我去,不过,这样的安排前后也有几十次吧。另一个贵人是我姐姐,她出嫁后先是寄住大伯家,后来搬到我们家后面的另一座大杂院。那里的冲凉房虽然也是木板隔成,却是新砌的水泥地,装有水龙头。于是,我几乎每个黄昏,趁着看护外甥女的空档,先到那里洗澡。

坐月没三毛钱买肉

行动党支部

大杂院虽说住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却也曾惊动警察上门包抄抓人,而且不只一次。我知道的有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