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岁月匆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体内已是败絮其中,正处于今天不晓明日事的时刻,已没有多长的路可走。
我安慰自己,鼻子最容易流血,童年的一个回忆就是从家门口的五脚基跌进水沟,鼻子流了很多血。没事,血流总会停的。
只是撞伤鼻子而已,这回不必去医院,不要自己吓自己。
鼻子至今还隐隐作痛,是流血事件的后遗症。
从那以后我开车穿过隧道时,还常为前路感到迷茫,路可能并不在前方。
我好像不晕了,擤了擤鼻子不见血丝,便重新回到驾驶座上。开动引擎,转亮车灯,嘿,刚才走着的哪里是什么黄泥路,眼前伸展的还是柏油铺成闪着微弱荧光的三条车道。
旧上司李先生走过来问:需要帮忙吗?他讲英语,是我认识的讲英语的几个好心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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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读到早报新闻说他突然去世了,而且见报时他的骨灰已经撒入大海。他生前就是一个不愿麻烦人却经常向人伸出援手的好人。手机群组里大家都在诉说着他的故事,有一则是我未听闻的:他为保住一名患焦躁症同事的职位,多次向部门据理力争,最后还惊动到最高级的长官。
从几篇回忆文章里知道,接受过他恩惠的人不少,特别是那些被视为异己因而谋生途径遭堵的写作人,他特别为他们安排写稿的机会,以缓解无米下锅的困境。
隧道原本是灰色的墙,怎么会一直在变色?有时还换上鲜艳得刺眼的黄和红。
我赶快走去厕所,血继续一大点一大点地滴,在地上滴成血路。血滴在洗手盆里,我用水洒,用纸巾抹,红色还是持续占领了白色的瓷面。我小解,由下巴淌下的红色也侵袭了水面,水彻底变红了。
我不愿上车,喧嚷间走来一个看热闹的路人。他宣称自己不开车,是开飞机的。他同意时光不饶人的说法:
“上车,上车,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们来到西藏扎什伦布寺参观,在孜恰殿内见到供奉在法台上的十世班禅的金身。殿内法相庄严,不许拍照,我自然不敢造次。走出大殿后,却突然闪出个念头,回身从门外想拍个佛殿内景。哪里知道,相机这时竟失手掉落地上,镜头框还碰出个缺口。
我还是进了医院。
下车,因为隧道出问题了,柏油路竟变成黄泥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黄泥路上走着好几个人,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却都朝我点点头,好像在哪里见过面。
林老师扶我坐起来,拿了个药罐子要我用力吸,一股酸气立即冲进鼻腔冲进脑际,我睁开了眼睛。另一个林老师端来一杯温热的阿华田。
那天,我撞墙了,不,是撞了玻璃门。玻璃门没破,血却持续流下嘴巴,是鼻子受罪了。
我们都往前走,黄泥路没尽头似的,有人走快了,扬起泥尘,我打了喷嚏,纸巾一抹,还有血丝。
其实,我曾先后告诉四位细心为我检查的医生:“我怀疑是腹部肌肉的拉扯痛。”放我出院的医生说:你的猜测是对的。幸好他没对我开刀,腹部至今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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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在开车,今天这条隧道好像特别长。
我是在2014年7月再次记起他的。在淡滨尼东联络所上演的《越洋控诉》,剧情说的是1948年12月,一支英国军队在雪兰莪州峇冬加里无故屠杀24名成年男村民后,一群寡妇和母亲申冤64年的经过。英国高庭是在2012年9月4日,才做出罹难者是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的裁决。法庭也推翻了华裔嫌犯是因逃跑才被射杀的官方说法。
同样情形发生在烟台蓬莱阁三清殿外。我看见一名身穿灰布长袍、发髻锁发的道士站在木门外,闭目入定的样子,微风还缓缓地为他梳理着那一大把灰色长须。我赶快换上长镜头,一摁再摁,快门就是摁不下去。把焦点转移到海景,便听见一声爽快的咔嚓。老道士还在出神,我识趣走开。
“40岁那年,我在洛杉矶酒店的电梯里,遇见同个旅行团的年轻女士,她突然握住我的手问:冷不冷?50岁那年,胖墩墩的男同事指着我咬牙切齿地告诉一起出游的女同事:他都那么老了,你还要给他机会!60岁那年,小我20岁的朋友扬言,她会使我改变信仰。70岁那年,吉林饭店的电梯里挤满同团的游客,已没有人来触碰我的手,尽管我们刚从布满树挂的松花江畔回来。80岁那年,我住疗养院满十年。”
隧道已经过了转弯处,前面的视界就是直直的三条车道。可是,我觉得有点头晕,便不再踩油门,准备随时把车停靠一旁……
曾经风流几十年的飞机师今年几岁,他说不清楚,两眼惺忪的他,好像刚从睡梦中降落黄泥隧道里。
冲凉时突然感觉左胸麻痹,草草抹干,躺在沙发上等妻子回家。麻痹虽然消失,她陪我走去医院,医生作心电图扫描,说没事,不过须留院观察。第二天医生给打一针,不知道为什么,不久就口干、眼干、鼻孔干。三天后出院,带回一大包胃痛药。
双眼之间的鼻根已经不再麻木,却有点隐隐作痛,还弥漫到鼻尖来。这时才醒觉走在前边的几个赶路人其实是相识的。运气确实不错,竟然还在黄泥路上与几个好心人重逢。
想想也是,很多事不能强求,也强求不了,有些事情这里还不好说,只举旅行时几个拍照的遭遇为例。
有点担心,照照镜子,脸没刮花,应该只是鼻子受伤。鼻梁骨有没有裂了断了?按按鼻子,不痛,镜子里的鼻子也没变歪。
我的运气应该不错,常能避开血光之灾。
这三个年纪还不算老的好人,这时拥着我走到车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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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我很自然又缩起双脚,车子这时也打开两边车门,像飞机一样有了翅膀,转瞬间便越过脚下迷蒙的一片,把我直接送回家。
突然眼前一黑,我躺下身子……应该没多久,我就恢复知觉,知道是林老师抱着我,蹬蹬蹬快步上楼,然后把我放在办公桌上。
另一回是右边下腹隐隐作痛。之前看了公司的医生,她转介去照X光,然后又去了医院急诊室,都说我不是盲肠炎就是胆生石。留医三天,没开刀,医生只开了一张药方去药房领止痛药。
冬天我们走进少林寺的塔林,天上乌云沉沉,周围树木只剩枯枝,地上铺着黑褐色落叶,一座座塔林的外漆已斑驳脱落,满目尽是萧肃苍凉。我叫外甥女摆好姿势,背景是历史最悠久的一座四边形砖塔,据说是建于唐贞元七年的法玩禅师墓塔。可是,摁了快门几次,就是摁不下。外甥女换了个背景,咔嚓一声,快门不堵了。
这是回家的KPE隧道,拐个小弯,就能奔向白沙的家。可是,隧道却怎么出现了分叉?明明就要接上快速公路的,却出现左一条,右一条,之间还有模模糊糊的好几条小路,像是儿时常梦见的一大群蠕动的蛇。在梦里,我会急忙缩起双腿,然后腾空飞过去,把蛇阵远远抛在后头。只是醒时,却已经吓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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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老师在讲话:看他身子瘦巴巴,脸色苍白,营养不良啦!可能没吃早餐?今天的周会时间拉长了!
还要走多远呢?有个人回头跟我笑了笑。有个人开口:“没多远的,走走就会到尽头!”走在另一边的人也开腔了:“急什么,急也没用,顺着隧道走,看到亮光就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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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车,车子进了汽车隧道。鼻子有点痒,用纸巾擦擦,瞄一下,没变红。轻轻摸摸鼻子,麻麻的,不过还能感觉到鼻梁的存在。叫我心里感到害怕的是,老是有车子就要去撞墙的感觉。
我的另一名上司也姓李,竟然也出现在队伍中。他只是向我挥挥手,不出声,估计他的口吃毛病还在。
鼻子至今还隐隐作痛,是流血事件的后遗症。从那以后我开车穿过隧道时,还常为前路感到迷茫,路可能并不在前方。
前路显然不会出现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白沙镇似乎不远却仍是不可及。
原来最早仗义为他们申冤的便是郭先生,他与受害者非亲非故,却愿意为此事强出头,还带动当律师的儿子领头负责诉讼事务,历时逾四年。这场历史冤案是在他病逝后两年,才终于沉冤得雪。我在阔别40年后重新认识的郭先生,已是心目中的真英雄。
郭先生也走过来了:“记得我吗?我们最早是在丰盛港的琼州会馆认识的。”当然记得,不过那已是上世纪70年代的事了。我们一群朋友去旅行,在丰盛港得到他的热情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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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不是梦中的少儿,是现实中的老人,我应该做出什么选择?左右中间?极目望去,前路烟雨蒙蒙,左边的路弯弯曲曲,右边的路黑暗一片,之间的小路似乎没伸展多远就来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