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堂前,军爷已走到前院外头。
桑葚酸酸甜甜,十分好吃。
老道一去不返的这几个月,功德箱里的钱都用完了,米瓮空空,油罐也空空。菜地里的韭菜刚割了一圈,每天就靠萝卜白菜过日子。青草圃的青草倒是茂盛,但那个不能吃不能卖钱。有时他也到溪畔捉点鱼虾蟹,但他不会用竹葫芦,所以多是捡一些石缝中的文螺薄壳。
菜姑走近一看。“是半缸啊!你怎么,也学鼠贼偷油?”
既然赵元帅回来了,有了赵元帅的庇佑,大家马上要有好日子过了,那就必修翻新破庙,恭迎赵元帅。如今有五十龙元,于是大家商议,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把古庙的门面打扮起来。结果,家家户户出钱,有些出半元,有些出一元,凑起来刚好有一百元。
这天早上,道士正割着韭菜,打算做一道韭菜盒子,只感觉身后有人影晃动,回头一看,竟是跟随在军爷身边的那个高个子九成。他立住,礼貌地咳了咳,示意道士一起到庙堂里去。
老道突然呵呵呵呵大笑起来:“无事,无事。花是养来玩乐的,不是养来生气的。”顿了顿,又说:“不早了,洗洗睡吧!”
有钱好办事,很快就请来工匠把赵元帅的金身塑起来,“水关古庙”四个大字也刷上金漆,闪闪发光。这里修修,那里补补,整座老爷宫修旧如旧,焕然一新。看着还有余钱,于是决定择日庆祝古庙重光,到时还要摆上宴席。
老道虽然一脸惊讶,但吃饭比天大,还来不及说话,已经有人把他拉到竹竿老叔身边的长条椅上坐下来。不知道是谁递上一双筷子,于是筷子飞动,好菜好肉吃起来,白干米酒喝起来。
女人又喊道:“猛猛上来,小心老爷宫的古董被人偷了。”
军爷双眉毛一翘,点了点头。
九成走后,道士打开布包。布包里有个锦盒,锦盒里有花绸,花绸里包着银元。银元握在手中,沉甸甸的。这时候,竹竿老叔的倒插门女婿刚好路过庙门,进来一看,十分惊讶,数了数,竟然有五十龙元。
菜姑笑道:“世上有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傻小子。神有数不清的神,佛有数不清的佛。哪可能记得每一尊神佛的名字。”顿一顿,接着说:“你们宫里供的是哪一位神明,你知道吗?”
“庙祝弟,道长哪里去了?”老王问。
乡里人还说,老道法力高深,道法高超,身怀绝技,而且练就穿墙法力。这样的话很快就被别一些人驳倒,这么厉害,早就到京城当领导了,还窝在这种小旮旯。
竹竿老叔说,他那天中午散步,走到溪畔的石桥。只见石桥那头走来一个男人。男子长得十分精神,个头魁伟,身上西装笔挺,头戴宽边绒帽,而且一手提箱囊,一手握着长柄洋伞。男子过了桥,竹竿老叔上前搭讪,还笑问:“请问客从何处来?”男子坐到村头的大榕树下,说:“哈哈!我不是客人,我是回乡人。”竹竿老叔又问:“那请问阿兄贵姓?”
“对唔住。夜里落雨,风雨摧花。”
九成掏出一个小布包,双手捧着,给道士看了看,随即毕恭毕敬地将布包放在供桌上。
九成不甘落后,接着念下联:
菜姑见道士吓得脸青青,露出慈母般的笑容:“番葛不能多吃。冷天吃了胀风。”说罢,拉着道士的手便往庵堂的边门走。进到里头一看,原来是一间大厨灶。菜姑打开蒸屉,拣了几个白花卷,花卷还冒着热气,香味四溢。转身取下一个吊篮,又分别装了一些菜肴。
道士没上过学堂,字认不得,但他聪慧灵活,跟在老道屁股后,多少也学会一招半数。
于是初十五这一天,老爷宫是热热闹闹,闹闹热热。三乡六里的人都来凑闹热。上关、下关的婶姆姑姨,叔嫂舅妗都来相帮。庙内香火鼎盛,你推我挤,熙熙攘攘,烧香的烧香,磕头的磕头。竹竿老叔的倒插门女婿守在油灯前,凡是有人捐了香油钱,他便念念有词:“张门陈氏添灯,添财添福寿,阖家平安,贵人重重!”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定睛一看,原来是竹竿老叔的倒插门女婿和他的老婆赶着牛车。
走了半天,道士来到一个驿亭,又饿又渴,而且有点晕。他摸出一个鼠粷粿咬了几口,又喝了几口凉水。
刚才还万里晴空,怎么现在已乌云满天,眼看就要落雨了。这时,又见一个男子由远而近。难道这次梦的是元帅老爷?
道士暗自高兴,原来哑语并不难学,他一学便会,于是又胡乱说了一句:“师傅说,未经一番寒彻骨,青山绿水度天年。”
迷迷糊糊的道士于是坐上了牛车,恍恍惚惚中又回到破庙里来。
一夜无话,老道和道士都睡得安稳。睡梦中,道士见到元宵夜里,村民搭起瓦窑。瓦窑高万丈,镂空的窑里,竹子和稻草烧得噼噼啪啪,火光冲天,好看极了。好日子真的要到来了。
老王听罢,不再多问,把带来的供品摆在桌台上,供品都是三乡六里买得到的生果。林檎、枇杷、桑葚、笑眯眯、佛手,还有水灵灵的新鲜红柿。
上府城
多事的道士指了指,问:“那是什么神?”
竹竿老叔也不介意,认真地说:“你们不要笑。等你们活到我的这个年龄就自然会明白,梦话就是真话,真话就是梦话。
老王、九成太讨人厌了。主子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他们俩却一直在唱双簧。道士灵机一动,想起三人一台戏这句话。
老道一脸怒气:“怎么回事?”
无花果
吃饱睡下,一夜好梦,梦里听见哗啦哗啦的雨声,还有飞机飞来掷炸弹的轰隆轰隆声。
军爷戴好手套后,使了个眼色,老王掏了碎银,投进功德箱。碎银在空荡荡的功德箱里发出好听的一记闷声。
“施主,这是青草汤,清热解毒。”
“这就是传说中的水关仙汤?”老王一见便问。
清晨起身,道士走到后院一看,差点就哭出声来。只见眼前一片狼藉。土墙倒了一大片,墙脚的几钵兰花全翻倒,枝叶花苞都埋在松土之下,陶钵也裂成大块小块,碎片洒落一地。菜姑饲养的几只狮头鹅,步履笨拙地越过墙洞,觅食来了。
最近没人来烧香。初一那天,下关的一对母女来磕头。临走给了道士一点香油钱和几个鼠粷粿。鼠粷粿又黑又硬,实在难吃。
水关这里的土话真有趣。台风不叫台风,叫风台。拖鞋不叫拖鞋,叫鞋拖,热闹也不叫热闹,叫闹热。
老道出门已有半年,至今没有半点消息。他出门前,只叮嘱要好好照顾屋后土墙下的几钵兰花。那是他的最爱,有什么闪失,回来要打他。
菜姑转怒为笑:“偷就说偷。借?你几时还?道长不要你了,你拿什么还?”
道士回到屋内,吃起丰富的晚餐。除了白花卷外,还有烰豆干、斋猪耳、咸菜脯、卤竹笋。都新鲜,都好吃。
道士顾不上驱赶狮头鹅。这么早,是哪方的施主。定睛一看,两个身穿军服的男子已推门进到庙内。庙外则站立了四名荷刺刀长枪的娃娃兵。两个军装男子,一前一后,四处机警地观察。道士当时也没特别去在意他们俩,事后想起,才觉得他们像极棚顶上经常出现的双活宝。乌衫唱得死去活来,老王九成俩却打诨插科,满台都是他们的戏。
众人一听,无不佩服竹竿老叔的智慧。
道士站起身,头有点晕眩。秋风吹过,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他突然想摘一些南枣解馋,但枣树太高,怎么也够不着,而且过了吃枣的季节,树上也没有几颗枣了。他突然想起李老三当年留在柴房里的竹梯,推开柴禾一看,竹梯还在。于是,便把竹梯搬出来,靠到土墙上,爬上梯子赤手打下最后几颗南枣。这些南枣干硬且苦涩,难吃极了,道士咀嚼了几口,便吐了出来,又累得坐在地上。想起妈祖娘给他的山珍海味中,好像有好吃的番葛。番葛娇贵难种,泥土要肥,浇水不能多。隔着后墙的斋庵里就种有番葛,菜姑们种的番葛香甜绵糯,能卖好价钱。但是老道不允许他靠近斋庵,说菜姑们都很凶,小心她们骂你。道士心里也害怕,无奈肚子一饿,人便没了志气。他想,现在要是能吃上一点番葛,肯定能精神百倍。
众说纷纭,倒是竹竿老叔的话一锤定音。竹竿老叔是上关年纪最大的老人,属龙,今年没有一百,也有九十岁。他在孙女的搀扶下,来到人群中。他推开孙女,就站着说话:“奇事啊,奇事!”丹田有力,嗓门不小。
道士又惊又喜,菜姑不凶,不骂他,还要送他热腾腾的面食菜肴。
道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个菜姑,站在荷花缸边,对他怒视。
军爷的心思难揣摩。九成摇了摇头,接着把老王那句话说完:“魔高一丈。!说完,轻轻叹了叹息。
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坐了下来,听着肚子咕噜咕噜的响声。不经意抬头一看,有一个穿着华丽的女子向他走来。那不是妈祖娘吗?她给道士带来许多好吃的食物。食物摆满眼前,热腾腾,香味四溢。妈祖娘微笑说道:“快吃,快吃!”然后拿出甘露瓶子倒出清冽的水。水冷彻骨,一惊吓,他睁开眼睛一看,妈祖娘不见了,米饭面条也全不见。哎,原来在做梦。
有人说老道的亲生母生病,他前去看望。有人则说,老道的相好住府城,他们约好一起过番下南洋。也有人说,他去开宗教座谈会。不管怎么样,与其饿死在庙里,不如去找老道。即使老道找不到,他也可顺道找一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说不定这次找得母来,母子相见,找得父来,父子团圆。但这谈何容易?当年,有人将襁褓中的他抛落池塘中,幸得池涸水浅,老道把他救起,抱回庙中抚养。
很快,又到收割韭菜的季节。泥土肥沃,韭菜长得硕大,青翠欲滴。道士这几天是鸭血炒韭菜、韭菜米粿、韭菜蛋卷,天天变化着吃,吃得脑满肠肥,圆圆滚滚。
这时,门外忽然红光一晃,道士一眨眼睛,一个男子已跨进庙里来。这个人不着军服,但不怒自威,一看就是一个人物。中年男子身穿米色长袍,外有灰白披风,头戴鸭嘴帽。乡下人天气再冷也不戴手套,但眼前这位军爷却戴着一双手套,颜色雪白,明晃晃有些刺眼。军爷还拄着竹杖,但竹杖似乎不是用以借力,更像是大姑娘轻捏手中的香帕一样,只为把玩。
菜姑说她早先是在帝都教书。
道士啃着无米粿,想着竹竿老叔倒插门女婿唱的畲歌仔:“欲娶某哟,着刻苦哎,无刻苦哎,娶无某哦。”一句话翻来覆去,没完没了,听得人烦。还是他老婆的话比他的歌仔好听。在牛车上,她给道士几个无米粿和一点麦芽饼。这个多话的女人还知道道士有个名字叫“半空”。据说,老道捡他回来时,也是穷得叮当响,打开米缸淘米煮米汤喂他时,米缸里只剩够吃三天的大米,故给他取名“半缸”。后来,乡里一个读书人说,半缸太俗,修道人取名有讲究,给他改名“半空”,一个仙风道骨的名字。但是不管是半缸还是半空,土音土语,念来都差不多。
道士打定主意,便起身等待夜幕的到来。
庙外早已摆起八仙桌,一桌桌都摆上四碗八盘,寓意四季平安,八方来财。吉利的时辰一到,笙箫吹起来,锣鼓响起来,鞭炮放起来,丰盛的宴席吃起来。
“师傅说,形而上谓之道。”
人一来胆,眼睛自然就明亮。月色朦胧,但斋庵里有灯光微弱,几个人影晃动,各忙各的。土墙边就是瓜棚菜圃,还有鱼缸花钵,都收拾得干净整齐。道士纵身一跃,便轻盈落地。番葛种在哪呢?道士蹑手蹑脚地来到菜圃,才一举手,耳边便传来一句:“谁!”
道士一时竟忘了肚子饿的事。“世上只有无花果,人间哪得无名神?”
道士穿着一身新的行头,那是竹竿老叔的倒插门女婿的女人给他裁的,暖和合身。今天都是大人在张罗,他反而像外人似的插不上手。他知道菜姑吃素不吃荤,要不然就请她们都过来凑热闹。就在他发愣的时候,听到有人一声:“哇!”原来是穿墙道士,像穿越时空般地回来了。
见众人远去,道士这时才去取水洗脸。过后,他一边吃着老王推给他的桑葚,一边想着那双白晃晃的手套。突然,他明白了。难怪第一眼见到军爷就觉得他面善,原来他就长得像极菜姑挂画里的那个无名神!
老王看了道士一眼,接过深瓯,再小心翼翼地递到军爷跟前。军爷这会儿手套也没脱,便接过深瓯,警惕地浅尝两口,停一停,再一咕噜地一饮而尽。道士看着军爷,有点红烧猪头,熟面熟面。
收好香油钱,老道走到后院。道士紧跟在后,知道大事不好了。老道看到鱼缸,看到花缸,也看到他的兰花不见了。
“本地的话,我都不会说,更别说唱这里的歌了。儿童歌仔倒会一首。”
道士知道来了金主,于是也学起老道那样热情接待,连声谢谢之余,还请九成一深瓯的青草汤。临走时,把原本要做韭菜盒子的韭菜,用草绳捆好,当个人情,送给九成。
道士看得入神,差点忘了正事。他转到屋后,找一个干净的深瓯,舀满青草汤。
“师傅说,偷书不算偷。挖点番葛也不能算偷,是借粮。”
老王点灯,九成燃香,然后毕恭毕敬地把香枝递送军爷。军爷不慌不忙地脱下手套,折好放入裤兜,然后接过香枝,向老爷公拜了三拜。九成接过香枝,小心地插进香炉里。
“你是小孩,我才让你进来,知道不?”
众人中有人笑称:“竹竿老叔是吃饱午睡,在做梦罢。”
道士爬下竹梯,跑到屋内,舀了满满一深瓯的青草汤,装进吊篮里,提到竹梯边,爬上竹梯。这边小小声一句“飞机双翼两点红”,那边站在水缸上的菜姑也是小小声一句“飞来强国掷炸弹”,然后接过吊篮,消失在黑夜中。
“施主,师傅化缘去了。”
“不称先生,称教师。”
道士先是一怔,从来没有人这样呼叫过他。
秋风起,满地的银杏叶被吹得啪啪作响。香炉里细烟袅袅,老王、九成收拾了供桌上的生果,只留着一对佛手瓜。
道士小心翼翼地把竹梯搬到后墙边。多年来的雨淋日晒,风吹霜打,土墙早已松软,破败不堪,要真来个大力士,说不定一推就倒。道士移开墙边的几钵兰花,敏捷地爬梯上墙。
摘青草
老道接过藤条,举起来要打下去。道士吓得紧闭眼睛,身体缩成一团。
“拿去吃。我看你的样子,也不像会挨饿一世人的样子。”
“可惜啊!这道高一尺。”老王小声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军爷听。
道士突然想到锅里还有青草汤。菜姑送他花卷,他应该礼尚往来。于是他一边垫着水缸爬上墙,一边交代菜姑在墙下等他,有仙汤送菜姑。
水关的大小都能用手指着远处,说沿着大路一直走,便能到达府城。虽然他们多数都没去过,烧香拜佛的老太太,最远去到分水关的隆福寺。
临走前,他们又命令荷枪的小兵到庙后的六角井取了一些井水,然后用两个尖底的柴桶挑走。
“半空,落雨哇,猛猛回去。莫顾着念阿弥。”
“哦,我,我来找……我来借……”
道士无力地瘫坐在庙门前。头上的牌匾写的是“水关古庙”,其实古庙已残垣断壁。拜老爷就像打酱油,名气大的米店油肆,顾客多生意旺,佛寺道观也一样,越是有名气,磕头拜佛的香客越多,香油钱也滚滚而来。像这样的小庙,平日里哪有什么人来,来了也不会给多少香油钱。何况,老道不在家,庙就更显得冷清。
青草汤一会就熬好。道士舀一深瓯,咬一口麦芽饼,喝一口汤,再咬一口无米粿,再喝一口汤。
竹竿老叔在想,这里谁家姓赵?才低头细想,一个迟疑,那男子已往村头走去,要追也追不上。
五十龙元香油钱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下子就传开。好事的人啧啧称奇之余,也议论纷纷。有人说,是老爷宫的青草汤治好军爷的病;也有人说,军爷患的是心病,他是在老爷宫里找到心药,如今药到病除,所以差人送来金钱谢神。更有人说,六角井的井水治好军爷细姨的脚气,如今他已厌倦几十年的戎马生涯,要卸甲归田,带着妻小过番到爪哇石叻槟榔屿,隐居南洋。也有人说,大隐隐于市。他那天还亲眼看到一个人物模样的人在府城茶楼上,一边喝茶,一边吟诗:“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说罢,还似模似样地模仿了喝茶人摇头晃脑的模样。
道士背着小布裹,踏出破庙。他先拉合竹栅,再用一截干草绑了绑,算是关了门。转身上路。
“小道长,这是军座送来的奉敬金。”
“哦!是女先生啊!”
“知道啊!供奉老爷公。”
淡淡的月光下,菜姑不只施舍食物,还施舍时间,一老一少还站着聊了一小阵子。
好日子
正当道士发愣之际,庙外传来人声,未倒下的土墙上映出影子,有好几个人。
道士从身后拿出一条藤条:“对唔住。”
帝都之处,人蛇混杂,她实在看不惯那种未富先骄,稍强即狂的嘴脸,于是急流勇退,迁居到这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每天读经念佛,生活倒也清净。
道士穿着一身新行头,今天都是大人在张罗,他反而像外人似的插不上手。就在他发愣的时候,听到有人一声:“哇!”原来是穿墙道士,像穿越时空般地回来了……
他走到青草圃,熟练地拣了几样青草。青草圃里乱七八糟种了不少青草,多数叫不出名字,叫得出土名的有七星剑、水龟草、黄叶、香兰、铺地锦、紫竹叶、刺钩仔,都是些清热解毒的青草。老道平日摘了青草熬汤喝,遇见有来磕头的香客,添了香油,便请他们喝一浅瓯,说是仙汤,有病治病,无病结缘。老道交代过,摘青草要摘单数,五样七样都可以,就是不能摘双数。
昨夜里下足了秋露,水珠还淌满地,却一早已出大日头。
那可是老道心爱的兰花啊!老道说过,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兰。临出门前,别的没叮咛,只反复交代要看好他的这几钵花草。看来只能希望老道别回来,他若回来见到他的宝贝遭这般蹂躏,道士肯定着肉痛。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白然。”
“赵钱孙李,本姓姓赵。”
“庙祝弟,你明白这对联写的是什么吗?”
“先生会唱畲歌仔吗?”
道士接过吊篮,退出厨灶,转角处见到墙边一角挂着一幅陌生的画,不像如来佛,也不像观音嬷,而且是眉清目秀的男子模样。
“后来我一直在想,才想到,我们老爷宫里的老爷公不是姓赵吗?赵元帅,对!赵元帅姓赵。看来是赵元帅回来了。”
“哈哈,老爷公?也是无名神啊!”
“好啊!先生唱,我来学。”
“施主莫叹息。师傅说,十寸为一尺,十尺为一丈。不经磨难十百千次,哪来一躯肉身修得正果?”道士说完,斜眼看了看军爷。果然,军爷的双眼又一次睁开,眉毛高高翘起。
老道说过,苏义过年时穷得吃不起年夜饭,曾到邻居家挖番薯。他们小两口一边吃番薯,还一边赞叹:“猪蹄香,猪蹄好吃。”苏先生都可以挖邻居的番薯,那我小道去借一点番葛,以后再还,更是合情合理。
道士窘逼得说不出话:“不是,不是。我是来借点番葛。”
由于年代久远,庙门两边的对联已字迹模糊,要仔细看才能依稀认出那几个字。老王看见军爷抬头在默读对联,便趋前仔细看了看上联,并大声念:
白手套
“上府城。”
“道法自然。”老王及时纠正。
“道士弟,一早去哪里?”
菜姑乐得咯咯笑:“那是无名神。”
老爷宫来了官老爷香客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无事忙的人便到来看趣味。来了,当然就进庙磕头,磕了头免不了要捐一点香油钱。于是,道士的米缸也满了,油罐也注满豆油,吃喝就不成问题。
日头落山,众人散去,老道和道士合力点算功德箱里的香油钱。老道一走半年,回来古庙变了样。刚才在吃吃喝喝间,也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下来是有好日子过了,所以什么也不必多问。
菜姑还真的教了道士一首儿童歌。其实也不难学。歌词只有两句:“飞机双翼两点红,飞来强国掷炸弹。”旋律顺口,一下子就学会。
老道的兰花草草掩埋了,瓦钵的碎片也清掉了。有些东西,没有看到就会忘记,有些事情,不去想它,它就从来没发生过。倒塌的土墙没法修补,就搬来斋庵的鱼缸花缸堵起来。狮头鹅过不来,东西却能递过去。道士割了一把韭菜,通过墙洞递送给菜姑。菜姑佯装生气地说,韭菜味重,不好吃。姜、葱、蒜、韭,她们都不吃。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