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丝卡（Szymborska）去世以后，我心爱的波兰诗人所剩无几，五根手指头都数得出来。其中一个是马依（Bronislaw Maj），但到今天为止，市面上仍没有一本他的英译诗集，我手头上也只有零零散散十来首而已，都是20年前在伦敦诗歌图书馆的艳遇，一首一首抄在笔记本里，非常宝贝。另外一个是苏伯尔（Janusz Szuber），一个长年坐在轮椅上的老诗人，只为自己默默写诗近30年，47岁那年同时推出五本诗集，石破天惊，深受米沃什、赫伯特和辛波丝卡这些重量级诗人推重。
还有一个就是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但他的诗，我并不是一读钟情，即使他是公认最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诗人，也于诗无补，名声这种东西，众声喧哗而已。诗最重要。扎加耶夫斯基的诗集，我读的第一本是《永恒的敌人》（Eternal Enemies），但里面的诗大多和我并不过电，于是这本书就这样被搁置一旁尘封了许多年。许多年后，偶然读到这个老诗人的其他作品，才突然被打开了眼睛。
为情色流亡
扎加耶夫斯基是当代波兰诗人之中，英译著作最为丰富的，光是英译诗集就有八种，包括去年年底面世的《不对称》（Asymmetry）。他在美国的名声因为九一一事件达到制高点。2001年9月24日，《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出现在《纽约客》杂志封底，这首诗让扎加耶夫斯基的名字一夜之间家喻户晓。其实这首诗写于九年半前，跟九一一毫无关系，但它揭示生命中的吉光片羽，为许许多多破碎绝望的人带来了多少慰藉、多少平静，不管人生有多艰难，这个世界并非没有值得醒来的早晨。
1945年生于利沃夫，大学时期曾在克拉科夫生活一段时间，70年代投入波兰诗歌的新浪潮，1982年移居巴黎，并非为了逃避一个体制，而是为了追随一个女人，曾经自嘲他的出走，并非政治流亡，而是情色流亡，一走便是20年，2002年回返波兰第二大城市克拉科夫，直到今天。在诗的血缘上，扎加耶夫斯基无疑最接近米沃什，虽然他生平接触的第一位大师是赫伯特。和米沃什相较，扎加耶夫斯基的诗，尤其是晚年的作品，少了雄辩，多了沉思，少了反讽，多了包容，声调比较温和，有时更像祷词。
扎加耶夫斯基有一首《我喜欢的诗人〉，收录在《不对称》这本最新英译诗集里面，结尾是这样的：“有时他们懂得／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回事／在柔软的纸上／写下强硬的字／有时他们一无所知／一如学校操场上的／孩子／当第一滴／温暖的雨／降临”。虽然他写的是别的诗人，但我以为也可用作他自己的诗的注脚。他最好的诗都有这种迷人的特质，在柔软的纸上写下强硬的字，在清明的时刻里但并没有忘记黑暗，在残缺的世界上赞美丰盈的生命，在平常的事物中发现神秘的一面，在冷静的审视中抱持着对存在的热情……这就是我所看见的，让我由衷喜爱和珍惜的扎加耶夫斯基。
不可能的友情
譬如说，跟某个已经去世，
只存在于发黄书信里的人。
或是沿着溪流长时间地漫步，
溪流深处藏着
瓷杯——跟一个羞怯的学生
或邮差谈论哲学。
某个你永远不会认识
眼神傲慢的路人甲。
跟这个世界的友情，会更完美
（要不是因为那血的咸味）。
那个在圣拉夏呷者咖啡，
让你想起谁的老人。
当地火车上
一闪而过的脸——
也许前往华丽舞会，或是断头台的旅人
快乐的脸。
以及你跟你自己的友情
——毕竟你不知道你自己是谁。
听到的音乐
和你一起听到的音乐
不仅只是音乐，
我们动脉里流动的血液
不仅只是血液，
我们感受到的喜悦
是真实的，
如果有什么人我想感谢，
现在我感谢他，
趁一切尚未太迟
太静之前。
我走过一个中世纪小镇
我在黄昏或者清晨
走过一个中世纪小镇，
我很年轻或者很老。
我没有手表
或者日历，只有我执拗的血液
衡量无尽的消耗。
我能重新开始，我的
或者不是我的，生活，
一切好像都很容易，
公寓的窗半开，
别的命运微启。
这是春天或者初夏，
温暖的墙，
空气轻柔一如橙皮；
我很年轻或者很老，
我能选择，我能活下去。
中国诗
我读一首写于
一千年前的中国诗。
作者描述彻夜
打在他的船只
竹篷上的那一场雨
以及终于在他心里
安顿下来的平静。
又十一月了，有雾
和低沉的暮色，
这仅仅只是巧合吗？
另一个人活着，
这仅仅只是偶然吗？
诗人们都太重视
奖赏和成功
但一个又一个秋天
从自大的树上扯下叶子，
如果还剩下什么，
那也只是雨的轻声细语，
在诗里面，
既不悲也不喜。
唯有纯粹是看不见的，
黄昏，趁着光影
暂时忘却我们之际，
忙着搬弄神秘。
时刻
清明的时刻那么短暂。
还有更多黑暗。海洋
多于陆地。影
多于形。
转变
我已经好几个月
没有写诗了。
我卑微地活着，读报，
沉思权力的谜语
和臣服的原因。
我看日落
（绯红，焦灼），
我听见雀鸟安静下来
和夜晚的暗哑。
我看见向日葵在薄暮里
垂头，仿佛有个淡漠的刽子手
漫步穿过花园。
九月细致的尘埃聚积
在窗台上，蜥蜴
藏在墙角。
我长时间散步，
仅仅渴望一样东西：
闪电，
转变，
你。
土地
有人说波兰语，其他人说德语，
唯有眼泪是世界性的。
伤口没有愈合，它们记忆很长。
煤炭闪烁一如往常。
没有人想死，但生活更艰难。
太多的陌生感，陌生感不说话。
我们抵达一如游客，带着行李——
我们留了下来。
我们并不属于那片土地，
但它敞开心胸接纳我们——
它接纳你们两者。
终身徒刑
那些苦难已经过去。
再也不要哭泣。在老照相册里
你看着一个犹太小孩的脸孔
在他死前十五分钟。
你的眼睛干涩。你烧水，
喝茶，吃个苹果。
你会活下去的。
夜曲
礼拜天下午，九月：父亲聆听
萧邦的协奏曲，分心
（音乐于他常常只是其他活动的
背景，工作或阅读），
但过了一会儿，他放下书，陷入沉思；
我想，一定是某首夜曲
深深打动他——他望出窗外
（他不知道我在看他），他的脸庞
接受音乐，接受光，
于是他留在我的记忆里，聚集，
静止，于是他将永远存留下来，
超越日历，超越深渊，
超越将他摧毁的老年，
即使现在，当他已经不在，他仍然在
这里，专注，书在一旁，
靠着椅子，安详，
聆听萧邦，仿佛那首夜曲
正在等他诉说，解释一些什么。
我喜欢的诗人
我喜欢的诗人
素未谋面
他们住在不同国家
不同时代
为好人和坏人
为平凡所环绕
他们谦卑地生活
像果园里的苹果
他们爱云
他们抬头
光与影的
壮大舰队
飘过他们
一部电影正在放映
尚未结束
苦涩的时刻
稍纵即逝
喜悦的时刻亦是
有时他们懂得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回事
在柔软的纸上
写下强硬的字
有时他们一无所知
像学校操场上的
孩子
当第一滴
温暖的雨
降临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记住六月漫长的白天，
和野草莓，滴滴红酒，露水。
荨麻有条不紊爬满
流亡者遗弃的家园。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眺望时髦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有着漫长的前程，
别的则有咸腥的湮没等着它们。
你见过难民走投无路，
你听过刽子手欢歌。
你应该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记住我们在一个窗帘飘动的
白色房间相聚的时光。
回想那场音乐燃烧的演唱会。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捡拾橡实，
树叶在大地的伤疤上盘旋。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落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
柔光。
拉赫曼尼诺夫
彼时当我聆听第三钢琴协奏曲，
我还不知道有些专家认为
它太保守（我还没有察觉
艺术不仅止于艺术，也包含仇恨、狂热的
争论、足以引发宗教冲突的诅咒）
我听到了未来的承诺、
复杂的幸福、爱的先兆、日后
得以识别的风景草图、
炼狱、天堂的闪现、漂泊，以及最终
甚至可能宽恕之类。
如今当我聆听玛塔·阿格丽希弹奏
第三钢琴协奏曲，我惊叹于她的技艺、
她的激情、她的启示，同时还是
那个小男孩的我正努力明白
什么即将发生，什么已经过去。什么幸存下来。
（译注：玛塔·阿格丽希Martha Argerich，阿根廷钢琴家，1941年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
自画像
在电脑、铅笔和打字机之间
我的半天过去了。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过去。
我住在陌生的城市，有时跟陌生人
谈论我陌生的事情。
我听很多音乐：
巴哈、马勒、萧邦、肖斯塔科维奇。
我在音乐中看见三种元素：软弱、力量和痛苦。
第四种没有名字。
我读诗人，活着的和死去的，他们教会我
坚定、信仰和尊严。我试着理解
伟大的哲学家们——但往往只抓住
他们宝贵思想的吉光片羽。
我喜欢在巴黎街头长时间散步
观察我的同类，为嫉妒、愤怒
及欲望所驱动；喜欢追踪一枚银币
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渐渐
磨损它的圆形（皇帝的肖像被擦拭掉）。
我身边的树木并不表达什么，
除了一种绿色，淡漠的完美。
黑鸟在田野里来回踱步，
耐心等待如西班牙寡妇。
我不年轻了，但总有人比我更老。
我喜欢沉睡，沉睡时我停止存在，
喜欢骑着脚踏车在乡间小路上飞驰，杨树和房屋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融化成积云。
有时在美术馆，画幅对我说话，
反讽突然消失。
我爱凝视妻子的脸。
每个星期天我打电话给父亲。
每隔一个星期跟朋友们相聚，
从而证明我的忠诚。
我的祖国摆脱了一个恶魔。但愿
接着会有另外一次解放。
我能不能帮得上忙？我不知道。
我肯定不是海洋之子，
像安东尼奥·马查多写到自己时所说的那样，
而是空气、薄荷和大提琴之子，
这个高尚的世界并非所有的道路
都跟——至今仍然——属于我的生活
交错而过。
我工作的房间
——给德里克·沃尔科特
我工作的房间四四方方
犹如半对骰子。
它有一张木桌轮廓看似
一个顽固的农夫。
一张松垮的扶手椅，一只茶壶
噘着哈布斯堡唇。
我从窗口望见几棵枯瘦的树、
飘渺的云、总是快乐
而吵闹的幼童。
有时挡风玻璃在远处反光，
或者，高一点的地方，一架飞机的银色外壳。
每当我在工作，显然
别人也没有在浪费时间，
他们在天上或空中寻求冒险。
我工作的房间是照相机的暗盒。
而我的工作是什么呢——
静静等待，
翻动书页，耐心沉思，
被动，不取悦于
那个眼神贪婪的审判官。
我写得慢，仿佛我会活两百年。
我寻找不存在的意象，
如果存在，也是皱巴巴的，而且隐蔽，
像冬天的夏衣，
冷霜刺痛嘴唇。
我梦想着一种完美的专注力；如果我找到了，
肯定会停止呼吸。
我写得少，或许这样也好。
然而毕竟，我听见了初雪嘶嘶作响，
日光微弱的旋律，
城市阴郁的震动。
我从一眼小泉取水饮用，
我的口渴大于海洋。
（译注：“哈布斯堡唇”，一种欧洲哈布斯堡王朝代代遗传的，颌骨突出、下唇下垂的遗传性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