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樱守屋的格子门,立即听到站在收银机前的那个女生用日语喊了一句“欢迎光临”,听口音该是个打零工的留学生。往逼仄的食堂里看,发觉吧台前有一排暗褐色高脚椅,只剩下最里边的那张还空着,于是就往里头走去。刚坐下来,才发觉原来旁边坐了个洋人。他朝我微笑,我移开了视线,看着贴在墙上的菜单以及旁边那张题为《满开的神代樱》的照片,想起老爸和老妈曾去北杜市郊看这株据说有2000岁高龄的老樱花。哦,这满脸胡腮的洋人,刚才在草间弥生美术馆里好像曾见过一面。
坐上副驾驶座,正想系上安全带,他母亲的身影来到车窗边,用英语笑着说:“都宁嘛,以前曾是意大利的首都,也是个汽车之都,现在很少年轻人会对这个历史古城感兴趣。想看美丽迷人的雪山,当然是去勃朗峰了!嗯,那山脚下的小城霞慕尼,就是我的老家。别小看这个小镇,霞慕尼曾主办过第一届冬季奥林匹克运动会噢!”
回想起仲生和我分手时,他说他无法接受被我取笑是没主意的“空心菜”,因为他的全副身心和主意,无时无刻不放在我的心上和身上,是完全“真心”和“实心”的,他的心被真爱牢牢地牵绊着,不管是人在上海或纽约洽谈公务,一直都把我放在他的心坎里。他说觉得自己深陷在苦恋的泥沼里,尚未和我一起拔足脱险,就得面对年迈父母与亲友的唠叨碎念,以及一些八卦同事的幸灾乐祸。至于职场上面对的压力,难道还要对满头白发的爸妈诉说吗?因此,他决定去上佛学课,希望能整理好自己的心绪。他说,挣扎了好些日子,觉得与其死撑硬挨下去,不如由他主动提出分手。如果听了他说的话我纤毫无损,没有椎心的悲痛,那是自欺欺人,但我不觉得如此和他分手,称得上是一个既美丽又哀愁的结局。
华灯初上后,在从大塚站乘JR山手线回池袋的短暂车程里,耳边还萦绕着那悠扬悦耳的手碟声,但心中却是在回想草间弥生那幅《南瓜向无限远方呼喊爱》,总觉得金黄色南瓜上数不清的黑斑点,像是一个个理不清看不透的感情黑洞,弥漫着有形无声的凄美和无奈。如果比起两年前空心菜主动向我提出分手时所感受到的打击,可能还不如这幅画作给我的强烈震撼。嗯,其实,迟早我也会向他提出分手吧,只是还没找到一个适当的“时间黑点”罢了。记得有个女作家说过,有阴影的世界,才有层次,有阴影的时刻,才能把世界看得清楚些,那么,难道说是我过早陷入没有层次的感情黑洞里了?
也许,在爸妈眼里,我的确是一只永远长不大、心绪无法安定下来的野兔吧!
参观草间弥生美术馆后,从新宿乘JR山手线经池袋来到大塚站,原本是想去拍都电荒川线路面电车在落日映照下,在大塚站前转弯的怀旧美姿。但才踏出车站,就被不远处传来的一阵优美乐音所吸引。越过行人过道,就看到有个戴着褐色山边呢帽,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坐在走廊边的长条凳上,沉醉在敲打手碟(Handpan)发出的音符里,引来不少路人的驻足围观。年轻人双目微合,双手娴熟地在形似小飞碟的乐器上,左右交叉击打,缕缕空灵轻柔的乐音,天衣无缝地和温婉平和的夕照,糅合洒落在车站前的人潮里,给忙碌喧嚣的都会平添几许的美丽和哀愁。
(上,待续)
我的痛苦均来自于理性的意志和感情的欲望之间的冲突……爱,使得被爱的对象和爱的人能以某种方式融为一体,所以,爱情比知识更有感染力。——安伯托·艾可《玫瑰的名字》
想起几年前日本友人美惠子和未婚夫在岛国自助旅行时,我陪他们去四马路观音庙和南艺那一带游览,在那儿巧遇一对颇具波西米亚风味的年轻男女,在行人道旁空地上表演联手击碟。他们忘我自乐地击打着,偶尔相互对视一下,脸上现出惬意的微笑。不过,美惠子当天下午就得飞回东京,因此无法陪他们过去梧槽坊参观四座已确定被征用的“彩虹组屋”。想不到这几道美丽的彩虹,上个星期开始被拆除,成为岛国退色的记忆。
当时我恰好和其他人站在那幅题为《无限的爱》的画作前,站在稍微靠前戴着一副金框眼镜的他,突然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这幅画充满缺陷美,说不定画家曾患有自闭症。”我虽不回应但脑海里却出现一个有趣的想象画面,如果他站在那使用无数小圆灯泡和大面镜无限反射的空间装置里,他脸上的胡腮会变成啥个模样呢? 想着,想着,忍不住嘴角露出笑纹,他竟以为我赞同他的观感,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香港著名作词人李焯雄好像说过,颓废派颓废过后,明天还是要上班的,我自认绝对不是个幻想拥有美丽而哀愁的颓废派,虽然我确实几乎天天得上班。人生在世,好聚好散,我既非完人,脾性也够倔强好强,因此,回家后就把他送的东西全都挖出来,次日放工后和他见面时,全还给他,只把爸妈在郑王庙买给我们的那对小佛像中的一个留作纪念,也在那一瞬间,我想起意大利作家艾可的话。他说,热恋中的人们每一次见面都会愉快地感觉似乎是初见,一旦如果发现每一次都好像是第二次,那就准备好离婚吧!我当然知道艾可是把他对于书籍的热爱,拿来和爱情相提并论,但我必须承认,渐渐地,每一次和“空心菜”在一起时,已感觉不到初见时的那股热情,我们是不是都太累了?爱情真的不能靠一厢情愿的憧憬和想象,就能构建一座美丽的城堡。
踏出池袋车站,发觉回酒店途经的小巷里,有像日剧《深夜食堂》的一排小食店,有些还挂着“中华料理”的帘子。走到转角处,看到一家名叫“樱守屋”的小食堂,没挂。在东京这几天,映画馆正在上映由吉永百合子和堺雅人主演的《北的樱守》,不如就在这儿先吃顿晚餐,也许能听到客人对这部电影的评价。如果在去东北石卷之前能抽空去看这部电影,就能和爸妈分享我的观感。几年前,老爸在家里播放过由高仓健主演的《铁道员》《千里走单骑》和《只为了你》,以及由小津安二郎执导、原节子主演的《晚春》和《东京物语》等影碟,至今我仍对这两个性格演员的印象深刻。后来,高仓健因淋巴癌扩散,在2014年先走了,过一年原节子也因肺炎过世,当时有好几天老爸的心情还挺低落似的,后来影坛有了是枝裕和这位年轻导演,老爸和老妈很喜欢他执导的那部《海街日记》。
他并没有像其他参观者那样,兴致勃勃地挑选那些五颜六色的波点贴纸,逐一粘在纯白洁净的墙壁、地板、画布、衣服、沙发、茶几或其他家具上,而是在房里静静的踱步沉思。然后,又转过头来对我说:“再洁净的房子,门上也总该有一个钥匙洞才对,而只有当人握着正确配对的钥匙,才能把人生的每一扇门打开、走进去。这洁净之屋,好像连一个门孔都没有噢!”
那晚站在灯火亮丽的舞台上,台下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脑海中竟冒出老爸最喜欢挂着嘴边的那句话,“世界那么大,地球这么小”。其实,他这句话在概念上有点自相矛盾,但世界那么大,或许是相对于小小的岛国而言,地球那么小则是相对宇宙的浩瀚无边来看吧?这么一想,倒也觉得能自圆其说。尤其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能飞到日本和德国交流学习,开了眼界,真正体会到世界那么大的真谛。不过,有一点我很肯定的是,老爸对于德国总理默克尔敢于友善提醒日本要反思历史,而且每逢二战纪念日,德国领导人都会代表国家深刻反省,直面历史上的侵略战争和纳粹罪行,并向各国人民忏悔和道歉,是十分击赏和赞美的。
我警觉地迈开步子,朝另一个比较远的展厅走去。人在旅途,一个单身女子,总不能因为看到状似蔚蓝的大海,就忘了自己内心那块陆地其实如软土,踩过的脚印都还未坚硬成形,对自己所做的反思和审视,也谈不上够深刻入理,岂能轻易的掉入电影情节般的浪漫想象里,以为眼前已出现琼楼玉宇。我心中那座小阁楼,也许只像一推即倒的积木,连一个最小的波浪都承受不起,更别说是像311那样的大海啸。对了,明天出席美惠子的婚礼后,去到东北的石卷,就可以看到灾后重建的情况,听她说尽管重建进展缓慢,仍有一些不肯放弃的在地人,锲而不舍地做着一些很有意义的工作。
马里奥家客厅墙上挂着一幅勃朗峰的油画,说是他母亲的画作。原籍法国的女画家,嫁给在菲亚特汽车厂工程部任职的马里奥父亲后,家里人不是用意大利语,就是用法语沟通交谈,英语被打入冷宫。倒是在大学里当兼职讲师的马里奥能通好几种外语,对行为科学也有点研究心得,曾对自闭症做过个案调研,出过两本用英文写的专著。他有不少欧盟国家的客户群,经常会到邻国去主持一些有关社会心理学、机构管理学,以及行为科学的专题讲座和短期培训。
走上前去,我站在两个老者后头,听见他们正和年轻人用日语恳切的交谈着。听到说那手碟价格不菲,几乎花去他打零工赚来的全部积蓄,但为了更好的掌握击碟技艺,他还在网上和新结识的国内外同好,交换击打的心得。他说,等会儿有两个在日本自助游的瑞士朋友,会过来和他相聚,一起击打同欢。听着,听着,突然想,若是让具有人工智能的机器人也加入演奏,机器人洁白闪亮的手指也该能敲打出迷人的乐音吧?机器人不像处于心理永恒战争状态的我们,必须不断地和各种激荡起伏的情绪作出妥协性的斗争。唔,我察觉这些手碟达人,没看乐谱也能轻松自在的闭目弹奏,跌宕起伏的情绪已彻底融入双手的血脉里,一直在他们淡定的掌控之中。
上中学后,我就读的是一所女校,中二那年我参加合唱团,和同学去过经历阪神大地震的日本神户,与当地姐妹学校的学生交流学习。到了高中,还代表学校参加德国不来梅主办的国际奥林匹克合唱比赛,虽只得个优胜奖,却有机会接触一些外国男生。我发觉他们和我过去在国内舞台上或校际运动会见过的男生,很不一样。他们少了拘谨的书卷气,说话坦率,充满自信,唱起歌来的声域和气场,悠扬辽阔。闭目聆听时,让人觉得好像被引领进入一个浩瀚的天宇。
然而,人生中任何莽撞的介入都可能造成一个全新的因果。至于这个因和果是苦是甜,抑或是苦甜难辨,就端看人的缘分和智慧。老爸说过,纵然有缘分,还是有可能会牵扯出难料的业障,甚至衍生出无尽的烦恼。因此,有了爱恋,不见得就一定会开花结果和皆大欢喜,但我深信,所有走过的人生轨迹,总能让人成长,总会造就下一个人生阶段里的那个更成熟笃定的自己。老爸自从和老妈去看那株老神代樱后,说的话像藏有禅机密语似的,总让人反复思量。那么,这个胡腮洋人,是否对我已构成不只一次莽撞的介入,抑或是我过于敏感和多虑呢?
即使有时差,我猜想爸妈已收到我从都宁发出的简讯,那是马里奥和我动身前往意法边境的勃朗峰之前,特地发给他们的,简讯还附一张马里奥母亲搂着我们的开心合照。唔,马里奥的母亲英语并不流利,我抵达那天当马里奥开车来接我到他家,我们一踏进家门,他母亲笑容可掬地过来和我相拥,用英语说了一些客套话时,我就察觉了。
后来,在名为“洁净之屋”的另一个展示厅房里,又和他再次凑巧相遇。
如果没记错,手碟这种乐器应该是在千禧年才出现,恰好是我念小六时会考压力蛮重的年头。记得有一天,老爸拿了一则关于两个瑞士年轻人击打手碟的新闻给我看,笑问我说手碟的形状让我想起什么,我好像是说很像妈妈用的两个锅盖。想着,想着,听着,听着,竟忘了原本想去拍路面电车的事,后来也就没乘电车到新庚申塚站,去看那有“老人原宿”之称的巢鸭地藏通商店街。
凝视着她那对温暖诚挚,热情洋溢的眼睛,不禁回想起这段日子里与马里奥的偶遇和相识。
日前当我告诉老爸我向公司申请四个月无薪休假,要出国去的决定时,他笑称我像只扑朔迷离、令人难以捉摸的野兔。他还说,如果用潮州方言念“野兔”,就变成和华语近音的“丫头”。
在这波点四溢的白色房间里,我陷入沉思。但我发觉自己思考的是,即使用配对的钥匙进了相配的房间,这并不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就能走进自己憧憬的其他洁净之屋。也许,只有等到进入最后一个房间,才能真正安心躺下,不必再去烦恼是否找到合适的钥匙。前些日子,看到一则新闻,说在丹那美拉海边将会开辟设一个海葬场,不晓得老爸老妈有何反应?老爸说过,高仓健去世后,身边的近亲遵照他生前的遗愿,将他私密下葬而不是大肆铺张浪费和登报昭告天下。老爸和老妈会选择海葬吗?到时,那海边会有一个洁净的房间吧?
这个戴着金色眼镜的胡腮洋人,虽然有点罗嗦,但所言似乎还有点人生哲理,从他的外貌来看,年龄和我相差不远,却如此老气横秋。本想用日本人常用的口头禅“嗯,这样啊”(sodesuka)来回应,但他又不是日本人,随口回说:“或许,人生的第一把钥匙,才是最重要吧?”在那一瞬间,他那对深邃的眼眸里似乎埋藏着一道海沟,好像还有好多话想对我说下去。
马里奥的父亲在他念高中时去世,除了给母子俩留下那栋旧房子,还有一部国产FIAT 127轿车。马里奥说FIAT是“意大利都灵汽车工厂”(Fabbrica Italiana Automobili Torino)首字母的缩写,工厂最早成立于1899年。我说,那恰好是莱佛士登陆新加坡的80年后。他说,父亲留给他的这部枣红色两门轿车性能挺好,他曾用车子载母亲回到法国南部探访他的外婆和舅舅。直到前年,他才更换成目前这部四门的FIAT 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