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们家门前 插了一面大旗?
人的生命里,确实难免会有一些“不甚分明”的念想和记忆吧?
过了若干年,母亲让人把她那台手动的针车改装成脚踏板的,二姐也开始学缝纫,父亲也不再抽“朱律”雪茄烟,只不过,离家出走的阿幸,依然杳无音讯。
世事难料啊,一年后,排厝那户人家的“尿加”(小孩),有一天早上,在甘榜路口的拐角处,被一个骑着脚踏车的少年郎撞了个正着。小朋友不但断了好几根肋骨,还伤及五脏六腑,结果刚进小学不久的他,就魂归天国。又过了若干年,母亲让人把她那台手动的针车改装成脚踏板的,二姐也开始学缝纫,父亲也不再抽“朱律”雪茄烟,只不过,离家出走的阿幸,依然杳无音讯。冬去又春来,又过了几年,甘榜发生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阿幸她家巷子里最尾端的那户福建人,有个长得一副娃娃脸,很可爱的“囝仔”,念小学下午班的他好像名叫阿安。一天下午,他和往常一样出门去上学,可到了晚上却传出他和班上最要好的同学阿福,一起失踪!甘榜里的“万事通”说,两个小朋友很可能是被坏人拐卖到外国去。嗯,直到今天,这仍是一起诡异离奇的失踪悬案。
出门之前,母亲瞅着我若有所思的说:“看了新学校,要是不喜欢,明天再去武吉知马那间看看。”我没搭腔,但知道她是觉得这所我想去的中学有点远,交通又不方便,只有一辆巴士车能到,加上甘榜里的那些“万事通”告诉她,另一所学校的历史更悠久,名声更响亮。嗯,我没告诉她,隔壁还没念完小学就辍学的秋菊姐,曾露出羡慕的眼神对我说,她可以抽空陪我去新学校看看,还说她三叔的小儿子也进了这所学校。但我推说已经和同学约好一起去,不必烦劳她,感谢她的一番好意。当时,我心中还有一个奇想,如果是对面邻居的阿幸姐,她也说想陪我去看新学校,我会否拒绝呢?嗯,阿幸姐为啥和北侧巷子里,那个一到夜里就对着她窗口吹口琴的青年一起失踪呢?后来,二姐告诉我,他们不是“失踪”,是“私奔”了!哦,巴士车来了,想挤上车的人可真不少,我要朝新学校独自奔去了。
很显然的,她的记忆没有被焦虑卡住!
上了车,发觉原来下车的人也不少,赶紧选了一个靠近车门的窗边座位,心里估摸着可得好好记住8号A的行经路线,尤其它是从哪里拐进那条里峇峇利路。嗯,这路名还译得挺独特,挺有南洋“峇峇娘惹”风味,但它到底离我家有多远呢,我压根儿就毫无头绪。之所以会选择这所学校,倒不是因为它的校服特别出众,比如上衣的钮扣是印有校名的金属钮,肩膀上还佩有两道皮瓣,也各有一个银白色的金属钮,而且上衣竟不必塞进裤子里,上衣的下摆还有两个可以藏两本小连环书的大衣袋。
保护区
不禁想,天上那些落败断了线的风筝,要是恰好飘进这PUB电厂里,而不是落入右边绰号“和尚”开的胡姬花圃,那些追着风筝一路狂奔的少年郎,气喘吁吁地跑到铁篱笆的告示前,会否只能立马刹住而破口大骂?对了,二哥好像说过,大马路旁那家叫“天生”的杂货店,店里头的那个大姐姐有一双神奇的巧手,她制作出来的中秋节灯笼,不论什么造型和花样,总是巧夺天工,令人爱不释手。除了灯笼,她店里还有卖独家配制,专门用来斗风筝的玻璃粉,粗细不同的风筝线,只要抹了一层她卖的玻璃粉,风筝一放上天空,就一定战无不胜。
闲人免进!
那天放学后,回到大马路和甘榜交界处的路口时,看到秋菊姐正在她父亲的炒粿条档口前忙着招呼客人,根本没空闲和我说上一句话。我静静地往前走,那条早市时原本人声沸腾,摆满各种鱼、肉、菜、蛋和杂货摊子的小街肆,只剩下和粿条叔档口几步之遥的印度咖啡摊,还在惨淡经营。满头绻发,喜欢开玩笑的印度大叔,正捧着一台小收音机,顶在耳边,双目微闭地沉醉在“歌舞升平”里。看来,今天不止是咖啡摊,连他摆卖的朱律、香烟、糖果和面包,还有乒乓球、羽毛球和玩具枪等,又是无人问津了。我心里盘算着,今晚父亲回来后,得找个机会问他要不要我帮他去买他喜欢抽的“朱律”雪茄卷烟 。
回到家里,我还是忍不住对坐在缝纫机前的母亲说:“排厝那边有一户人家,为什么门前插了一面大旗?”停下那台手动古董胜家针车,戴着老花眼镜的母亲抬起头望了我一眼,淡淡地说:“哦,是排厝那边海南厨师他们家吧,那面旗,是他们家老爸加入的党。嗯,是又要大选了吧,小孩子别问太多,冲了凉,早点去做功课!”其实,我还真想再问呢,比如,除了大选,有小选吗?或许,母亲忘了升上中学的我,已经觉得自己不再是个小孩子,而是个事事都好奇的少年了。这些遥远纷繁的记忆,好像还挺鲜活和分明。
或许,是由于隔壁巷子里潮州老邻居儿子的缘故吧,他就在那所中学念高中,总是戴着一副厚厚的黑边眼镜,一副文质彬彬,好有学问的模样。他还特地把初中时读过用过的课本和作业簿,借给我参考,给我加油打气,让我对他的真诚和友善,心存感激。不过,选择这所中学,中一上的是下午班,往后就不能像念小学时那样,清晨在上学的路上会碰上去工厂上班的阿幸姐。幡然回想,恰似春光暖日头,每次撞见撑伞的她时,她总会嫣然一笑,亲切的用潮州话对我说:“要去学校(hag hao)读书(tag zu)了?”
记得有人说,记忆不是将某个特定的瞬间固定下来的片段,而是一个绵延不断的对话过程,当中难免也融入一些个人的想象。设若如此,在春光驿动如常的日子里,记忆也就无声地塑造我们生命绵密延续的旅次吧?如此想来,记忆颇像我儿时看到的母亲那台“胜家”牌古董针车,只要紧握细细的手轮旋转把柄,专注耐心地不断翻转滚动,记忆就能恒久如春光暖日头,思绪也许就不会轻易被卡住吧?
就在记忆可能卡住的瞬间
曾经读过《车站》《灵山》和《一个人的圣经》等名著,也很喜欢这位得诺奖的大作家创作的水墨画,如《观想》《沉思》和《希望》等,却不只一次夜里倏地竟想不起他的名字是高行健。是因为他已经远离故国,落户异地他乡的缘故吗?应该不是。《灵山》第80章里有如此生动的描述:“你逆冰川而行,像一只快要冻僵了的爬虫……一个越来越分明的铃声唤起了你心底的悸动,你看见一个女人骑在马上,马头同她一起显露在雪线以上,背后衬着阴森的冰渊……她朝你回头一笑,在诱你堕入冰晶的深渊,你当时止不住还朝她走去……都不过是一些追忆,这铃声只固守在你心里……恼人的铃声竟成了遥远的记忆,一种不甚分明的怀念……”
阳光融融,在离那家名叫“上海洗衣店”门前不远处的车站,我已经等了接近一个小时的郑古悦8号A巴士。那年头,甘榜外头的那条大马路,除了有郑古悦巴士经过,在蚬壳牌加油站另一头出口的牛顿路,还有一辆STC亮丽的绿色巴士穿行,号码倒是忘了。母亲的潮州老邻居有个念高中的儿子,他曾经对年少的我说:“别担心,搭8号A就能到我就读的学校,去新学校看看吧!”
然则,也许就如陈雨航描述的,记忆会突然卡住是由于“太焦急了,如果心情缓和一点,不特意去想,过一阵子会自然地显现出来,好像它一直就在那里”。嗯,来到垂老之年,人的记忆力日益衰退,本是很正常的事,再焦急也没用,我们今天刚下载的各种应用程序,说不准过两天就又得再更新了,何况现在还有智慧过人,且能言善道又文笔流畅,令人刮目相看的ChatGPT。是担忧自己也得了失忆或失智症,不经意间就让记忆提前卡住了?其实,作如是想又何妨,因为那些年少时候的记忆和经历,到了夜里似乎就变得更清晰,更值得细细咀嚼回味。
沿着这条中午过后就“人去档收”的柏油路继续朝前走,左边的铁篱笆上仍挂着那个很醒目的红底白字告示牌:
我猜想,辛波丝卡在创作《终于,记忆》(Memory at Last)时,心绪应该是愉悦舒畅的,没有陷入焦虑之谷底,因为母亲和父亲自在地出现在她的梦里和诗里:“于是,最终,/介于单调的周五和周六的一个平常夜晚,/他们突然归来,正如我渴望的/在一个梦中,只是摆脱了梦的束缚,/他们顺从自己,仅此而已。/在这画面的背景中,可能性变得模糊,/偶然性缺乏必要的形状。/他们只是呈现自己,优美如自己。/他们出现在我面前,/这一幸福的时刻持续了很久,很久。/我醒来。睁开眼睛。/我触目这个世界,一个雕刻着精美的画框。”
在《种种可能》(Possibilities)里,女诗人在倾诉她许许多多的“我偏爱”(I prefer)之后,同样没有被自己的滔滔诗情卡住,而说出她对生命本真的欣赞,以及对生命幽微与不羁的珍视。在最后一节的诗行里,她说:“我偏爱桌子的抽屉/我偏爱许多此处未提及的事物,胜过许多我也没有说到的事物。/我偏爱不受约束的零,胜过排列在数字后头的零。/我偏爱昆虫的时间胜过星星的时间。/我偏爱敲击木头。” 我呢,则偏爱她犹如冰川雪原上闪亮花朵的最末了两句:“我偏爱不去问还要多久和什么时候/我偏爱牢记此一可能——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是的,生命的多样性何其美好,而自在生存的权利,何其珍贵,无需一再的恳请与索求。
上了中学后,我对甘榜里鳞次栉比、星罗密布的亚答排屋,有了多一分更深厚的情感,尤其是我家右侧较偏远处的那一排厝屋前的石板小路,更成了一道引人遐想的风景线。那是个刚过元宵节的中午,上学途中经过石板路时,发觉有户人家的门口外插了一面大旗,上面有个蓝色的大指环,环上镶了一枚耀眼夺目的大红星。后来,乘8号A巴士到了校门口,下车后沿着艳阳高照的斜斜坡道,朝着那状似盆地里的校园缓步走下去时,还老回想着那面随风飘荡的大旗。
搭8号A到新学校去看看吧!
近日读台湾作家陈雨航的散文集《日子的风景》,他在《焦虑旅次》一文中生动地描述记忆瞬间被“卡住”的恼人经历。比如,他说:“像日本导演山田洋次的名字,一点也不晦涩,应该比约翰·马尔科维奇、安哲罗普洛斯更容易记忆吧,却几次想不起来。”哦,所幸我还能经常想起的一个名字是,辛波丝卡,至今还老惦记着这位已故女诗人和她的诗作。其实,陈雨航那种恼人心绪的“记忆卡住”,我亦是心有戚戚焉,也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