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科比说亚伯拉罕诸教(基督宗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虽然同宗同源,可三教之争已有千年。我一个外人,看不出其间的头绪,只觉得是家事闹到了公堂上,伯仲间撕破了脸,便不得不分家了。这样的事我族文化里也有,可无非是兄弟姐妹之间耍小性,怎么就闹得既生瑜何生亮?外面的世界依然是晴天落白雨,日子照常要明明亮亮地过。我又说你们三家又都要人只信你自家的神,表面上看起来厉害霸道,可怎么也不及佛家来得更生猛,说可一念成佛,亦可一念成魔,吓死人。你们要救赎,我们要解放,当下看来,莫非世人不但要从宗教处得救赎,生产力中得解放,更要从资产,从消费,从政治,从兵戈……

犹太人科比起先是长在T城的,后来只是不屑于参与资本游戏,遂迁去一小时之外的三教圣都耶路撒冷。我与他在圣城初见,虽然起先只是宾主之仪,我借宿他家,可竟是有缘的。后来我穿越内盖夫大漠南下去红海之滨的小城埃拉特,又巧遇曾共同借宿科比家中的德国情侣。三城四人,我们最后终是说好聚到T城来。

那日他从T城沿431号公路驾车南下回圣城,行驶至1号国道附近,离河西不远之处,顿时警报四起、风声鹤唳,是空袭。按规定公路上的车是要全部停下的。可广漠旷野之中,停下来又能怎样呢,毫无藏身之处,活活等着人来炸。所以他只是和同在公路上的人一样,将车速慢下来,驾驶,张望……他左手边驾车的女子隔着窗向他大叫起来,要他看左前方。他才一抬头就见三枚飞弹从河西腾空而起朝这边打来。他和这些车子都如同棋盘上的棋子,一目了然,毫无依附,只能静观其变。三个光球,拉着长长的尾巴腾空。也就是几秒的时间,右方又起三枚光球,直奔左边那三枚而去……盛大的烟火在迦南圣域的空中绽放,如同一场狂欢,是此地人民给予神的礼赞?这好比是人在神的天空下又造了一个人的“铁穹”。

科比也不正面回答,只与我说了个故事:

我到海边,那更是十里“浴”场里尽是闪亮的青春和芳华,海滨大道上彩虹旗翻飞,具具铜体烟酒不离,若是有人嗔怪,你就随手抓一把沙泼到他脸上,问:“这样的青春,不把它好好来挥霍,你怎么对得起它?”哎呀呀,我心里又叫起来,原来愈是离战火不远的生命,愈是要不留余地地活,好比以色列画家鲁文·鲁宾(Reuven Rubin)说这土地上就连影子也闪光,偏偏就是这般的豪爽。

马上要离开T城了,我坐在罗斯查尔德林荫大道上望那满城的凤凰花开,就又想起柴明仪的狼狈样。一辈子,他一面遥望四季如春的家乡昆明,回不去,一面猥亵地觊觎在地女孩,得不到。就连儿子老婆个个都与他情系异处,他一辈子在别人的土地上被人欺,抬不起头来。若是真能撇开道义和政治不谈,我也想带柴明仪到T城来,让他学学此方人家,让他再好好看看这满城的野花红树,看他们这出生的国,好比凤凰涅槃,骄傲得硬要百鸟来朝。

可是南洋有福,建国以来偏安一隅,不及西亚常有战事。我如今在迦南福地,却不见这个福字,只拿它比民国破兵之时。如今天下只是此时彼刻之别,地域文化之差,可大都是兵气胜过王气,所以世人只见得分不见得合,所以这民间还要受苦。

如今我只身漫游在这地中海边的T城里,在平原的光海中,也见一片大好的野花红树,亦有满城的榕、九重葛和橄榄树,还有人家篱笆里的扶桑,在一阵狗吠声中探出头来。那野花红树有名叫凤凰木,花海如火,灼灼其华,燃在树冠。此方人家又爱满城满街地种此树,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把整座城烧得跟个火焰山一般。树上一片火势熊熊不散,迎着地中海的蓝天。花瓣随海风而落,拾起一朵来细看,我想这也一定让柴明仪惊心。一朵五片,有脱俗的名字曰龙骨、曰旗、曰翼……合在一处,他把那花把玩在手里,犹如看见女体下身某一洞穴中有此花渐次生长、繁衍、绽放甚至糜烂。

错了错了,太像了。一路奔走流浪的人啊,要如同柴明仪一般永不得回归,永不得追回那失去的过往。怎么可以如此不负责任的在这大漠之中、兵家是非之地的西亚再造一个安然的南洋?这两个国家太像了,形似也神似。两国都是在上个世纪中叶才姗姗而建,都是热带气候,都是各自地缘政治中的一个异数,是最最末尾的一波浪,是卜卦人没有画出的那一爻。两国军事上的交流不在话下,可就连植被和建筑也都是如出一辙。

即便如此,T城仍有它自己的在动荡中硬硬滋生出的让人匪夷所思的富饶。哎呀呀怎么可以这样?不管是阳光、空气、海水乃至物产都没有匮乏二字。我去“骆驼市场”里看它的瓜果鱼肉香料:茄子有好似人头那么大的;香料茶叶摆得整整齐齐,铺排开一片如地毯子;就连小小一个鱼贩子,他家各数鱼类堆起来就要成山,也不担心卖不完……这样踵事增华的景象是我在岛国的湿市集上不曾见过的,岛国人的精明有一种见好就收的节制,若真是学他们这般挥霍起来,哪怕妈祖娘娘和三太子都要怪罪。

这满城的花树和不负年华的天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那在南海之南的永夏岛屿。

有了这个故事,T城的激情活力、紊乱无序都有了它的解。科比说此城中的男女平均年龄在24岁到32岁之间,虽有夸张之嫌,但我看着城便真是失落天堂一种,只有美貌没有丑陋,只有青春没有衰老,可即便如此然而它仍就不得我族的“山河大地、海晏河清”。它硬要将天堂还原到现世,而我只想还泪那月迷津渡的桃源。

面对地中海的夕阳,我们躺在雅法的海滩上,这在圣经故事里被约拿、所罗门王和大卫王所提及的4000年文明的小海港里。他说这是阿拉伯人常光顾的海滩,犹太人向来是不来的,井水不犯河水,看似安然的同居,却只是不言不语。他说近年来情况改变,偶尔也见像他一般的犹太人在此处出没,只是两族人还是不交谈。只是一个海滩,就有如同耶路撒冷和河西之间的隔阂,这让我念及岛国的好。

不知道除了我谁还记得那年柴明仪从昆明一路到台湾,他才在烈日下的高雄港登陆,脚还没有站稳便看见那一片遮天盖日的野花红树,看到那赤红的野扶桑花蕊里一根柱头就这样白眉赤眼地支出来,硬把他逼回船上,更不用说那黄梨和香蕉,都是热带莽林中的奇花异草,飞扬跋扈,样样欺他的生。

可细数起来,这族人不是豪爽更是霸气。18岁人人都要入伍当兵,男女一视同仁,我将岛国只有男生服役的事情说给以色列的女子听,她们就都羡慕起来。可他们当兵却比岛上当兵来得更实在,因为他们的江山在1948年才打下来,不比岛上是一场意外。他们这族人几千年都离散在外,几千年后回来了,说起高楼就高楼,说征战就征战,说是自己老祖宗的地就一定要统统拿回来。这样的论调和论点何不似曾相识?如今T城几百里外又起兵,锡安强势镇压加沙,招致国际舆论非议,我说给科比听,他倒是也不以为然。他就好比是云在大漠的荒山上投下自己的影子,待到哪日云走了,山也是不会眷恋的。他们这样的鲜活强势,全民皆兵,真真叫人着实佩服,可又叫人心惊。我族向来知用柔水克刚强,晓得韬光养晦晓得偏安,才得千年香火不断,而它毕竟只是个“新故土”,一个千年婴孩,说话做事怎能如此的理直气壮?它好比是蓝千岁遇上了宝二爷,叫人嗔怪叫人欢喜。

初来乍到,这奇花异草却不见得欺负得了我,因为凤凰我见过。那年我离开岛国,家门前那株就突然爆发出花海一片,这树与我有缘,我走到哪里它也不问就跟来。如今又见,撩得我心痒,只想把落地的花瓣拾起来,用指尖慢慢磨碎蹂躏,直至化为齑粉再慢慢用舌尖舔舐干净。深一点,再深一点,细密地融化在血液里去,只因为这满城的花树和不负年华的天光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那在南海之南的永夏岛屿。

科比话落,我沉默无语,反倒觉得自己好笑,笑我迂腐的学识在历经战火的叙述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我想我在那岛国学来的精致和矜持,以及吹毛求疵的完美主义,搬来此处就不适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