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二时,由于学校收到不少来自甘榜的匿名投诉信,说甘榜里的一些偷窃事件,也许和阿吉哥很有关系,可就是找不到任何的真凭实据,但他终究还是被迫辍学。待在家里的他,经常很迟才起床,起身后,他会坐在那张可折叠的泛黄帆布床上发呆好一会儿,然后朝蹲在院子里逗弄着小花猫的我喊了声:“小弟来。”我知道他又我要干啥去了。
有时我也会站在菠萝蜜树下,倾听树上传来的阵阵绿色蝉鸣,兴奋地数着远天翱翔飞舞的各类风筝。我知道,它们再怎样自由的飞翔还是被主人牢牢地牵在手心里,总会有被回收或被敌手切割坠落的一刻,就像阿吉哥,他虽有过人的胆识,又英武善斗,只相信自己结实的臂膀和出手如迅雷般的拳头,但终究也会有和死党们分道扬镳的一天。
跨过篱笆门外那一道木板桥,阿吉哥就像一尾欢快的鱼儿,倏地钻进对面印度人住的亚答屋旁那条窄窄的小巷子里,踩着轻快的脚步,来到小巷尽头那一排铁篱笆的水沟旁,他纵身一跳,站在浅浅的水沟里, 小心翼翼地弓着腰钻过篱笆底下那道空隙,再爬上铁篱外另一侧的沙地。当他站直身子时,眼前已是那个绿草如茵的墓地,不远处的亭子里传来死党们的笑声;天上形状各异的风筝,正自由自在地腾飞起舞着。这是一条秘密通道,是有一次我暗中尾随阿吉哥的意外收获,我当然没有让妈知道。对了,那些交战落败后飘飞四散的风筝,往往就是坠落在这个平时少有人到的墓地里。
也许当年,在其他人的眼里,我是个沉默的串谋者,噢,说得太快了,沉默的目击者才对。如果我们认同这样的看法:“一条街对一个人来说……它通常是集体记忆、人生、创造力拼凑起来的。”那么,记得好像还有人曾说过:“发言一人即可,沉默却有赖众人合作。”
后来,阿吉哥和甘榜里那些游手好闲的青年,在长辈们一再的劝告下终于加入建国队。他就是在建国队时被分配到他岳父所负责的武林山区,结识他的爱人他现在的老伴。离开建国队后,阿吉哥加入人民警卫队,在60年代初的马印对抗时期和后来的种族暴动骚乱时,他还参与甘榜乡亲们组成的夜间义务巡逻队,担负起义务纠察和守卫甘榜的重任。当时,他们把长长的自来水管当成御敌防身的武器,还在树上搭建临时哨站。我想,在夜黑风高的晚上,阿吉哥在树上放哨或是沿着长长的铁篱笆巡逻时,应该没有抽烟吧?因为在冷风阵阵的暗夜里,谁都能远远地就看到那烟头上醒目的小红点,那些破坏分子就可能会改变偷袭的路线。也许,他们会绕过那鬼火闪烁的犹太人墓地,转而去袭击那栋曾经冒出白烟的高楼和烟囱。
前几年,阿吉哥的女儿出嫁,他也退休了,还当上爷爷。最近他用WhatsApp给我传来他外孙女自说自唱的可爱视频,我可以感受到他晚年含饴弄孙的快乐。今年75岁的他是建国一代,身体还很硬朗,每周仍和当年印刷厂的老同事一同打壁球,但他是否还记得我记忆最深处的墓地和烟囱呢?
不久,阿吉哥立起身来,从“康酥乐”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放在鼻尖闻了闻,脸上现出安心惬意的微笑。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火柴盒,划亮一根火柴点燃香烟后,斜斜地靠着天使洁白丰满的胸脯,开始吞云吐雾。就在我的眼眸也被袅袅白烟重重围困时,那群死党中的一个身材魁梧外号叫“肥仔”的青年,抓起身旁那支吉他,弹奏出一支动听的曲子。随着悠扬悦耳的六弦琴声,他哼唱出一首当时我听不懂的英文歌。
我看见自己双手枕在后脑,躺在医院里冰凉的灰色长椅上,凝望着窗外那些随风飞逝的云朵。月色很温柔,也许,当时阿吉哥和死党们就在鬼火瞳瞳的墓园里,商讨着第二天清晨该如何窜入坡底的某条后巷,参加一场不明就里、糊里糊涂的格斗。天亮之后,天上又会出现几个格斗后断了线的风筝,有讨人喜欢的红色超人,也有讨人厌的黑色大蜈蚣,它们都朝着烟囱耸立的方向飘飞而去。就在墓园的亭子外不远处,阿吉哥和他的死党们正围坐在一个白色的墓碑前,惊骇万分地分享着各自如何逃出生天的故事;坟头上除了有一个肃穆冷然的十字架,还有一尊天使的雕像,她正忧心如焚的瞅着这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还是说回伊维塔,他认为当人们面临恐惧时,经常会选择拒绝相信,那些敢于“打破沉默者”,往往是惹人生厌的。当面对痛苦的现实时,许多人宁可选择继续被蒙在鼓里,守护着他们的“鸵鸟权力”。他们忽略为了保护群体,沉默的串谋往往反倒让群体机能更容易出现障碍,得面对更多磨难。因此,唯有当人们不再串通着刻意忽略房里有一头大象,我们才能终于将这头传说中的大象,赶出房间。
一个甘榜,一个墓地,或者是一根烟囱,当然是阿吉哥和他的死党,还有我,曾经拥有和享有的集体记忆。
一有空,阿吉哥和死党们会聚集在和甘榜仅是一片铁篱之隔的那块犹太人墓地,欢快地聊天、唱歌、赌博、抽烟和喝酒。到了过年过节时,在自家的门前,他们会向进入甘榜的漂亮女孩吹口哨,戏谑地拿燃烧着的爆竹丢向路过的脚踏车和行人,闹得大家人心惶惶、鸡犬不宁。长大后,偶然读到伊维塔·杰鲁巴维写的《沉默串谋者——日常生活中的缄默与纵容》,得知他原本出生于以色列,是美国著名学者和社会学家,专长是时间社会学和认知社会学,出版过《七日循环》和《时间的地图》等书籍。他认为心理学家想要弄清楚的是,一个人如何阻挡特定讯息进入自己的意识,而他想要分析的是人们如何集体阻挡特定讯息被公开谈论。许多年后,我又得知鼎鼎大名的脸书创始人扎克伯格,也是出身于美国的犹太裔家庭。在哈佛大学待不到一个学期就辍学的他,却在2017年获哈佛颁发荣誉法学博士,最近更因为假新闻事件,成了万众瞩目的风云人物。
记忆中的那个墓地,大门口的两扇铁栅门上,除了有正反两个三角形重叠而成的星星图案,门上还有精致的雕花设计和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但全都漆上如锡箔般的颜色。那时,一些胆子比较大的小孩为了抢到断线坠落的风筝,也曾偷偷溜进墓地,用竹竿想把风筝从树梢上弄下来,可往往就在这紧要关头,那个缠着深蓝色头巾、满脸胡须的守墓人,就突然出现,大家只好作鸟兽散,我的梦也就醒了。
就在墓地的西北方,有一条两旁凤凰木盛开似火,含羞草夹道的小路,循着那条小路一直往山坡上走去,就可以到达那栋有根圆柱的塔形建筑物。记得妈好像说过,那也是属于陈笃生医院的部分建筑,那高耸的烟囱有时会冒出黑色的浓烟,据说医院里的许多昂贵医药器材,就是在里头用沸水净化和消毒。那年月虽然夏蚊成雷,倒没出现过奇怪的兹卡病毒,我们就住在那个名叫“甘榜正兴”(Kampong Chia Heng)的小甘榜里。这个已永远成为记忆里的甘榜,就位于现在的诺维娜地铁站上面,当年甘榜外头大马路的对面是一排两层楼的店屋,有华人和印度人经营的好几家杂货店,也有福州人和客家人开的理发店和脚踏车修理店。后来这些店屋都走进历史,变成现在门前有个圆形水帘装潢、美轮美奂的国内税务局。但我记得,只要爬上我家院子里的那棵菠萝蜜树,就能眺望到那根总是令我迷惘的烟囱。
也许,当年的阿吉哥和他的死党们,也曾是甘榜里人们心照不宣的大象。
阿吉哥,大我12岁,曾在附近的乡村私立华文小学念了两年书,后来母亲听邻居们说念华校将来会很难找到好的“头路”,就让他转去念英校。转校后的阿吉哥,比班上的小朋友大了两岁,上课时老师教的东西他简直是鸭子听雷,满头雾水,根本无法跟上学习进度,结果功课一塌糊涂。阿吉哥失去学习的乐趣,勉强挨到小四,开始旷课逃学,和甘榜里游手好闲的少年四处游荡。他还每天举重健身,机缘巧合地被一个职业拳师收为徒弟。勤学拳击的他,经常挑战甘榜里另一群仗势欺人的青少年。有一次,阿吉哥在某个私会党老大的诱骗下,参加据说可以分得五块钱的派系殴斗,结果被CID的“暗牌”给盯上,除了叫去录口供,还被好好的“修理”一阵。
又是新的一天的开始,那是个互联网还没出现,只有蜘蛛网闪亮地高挂在亚答屋屋檐上的年代,甘榜里和我同龄的小孩还是身处无忧的快乐童年。每天,我喜欢静静地站在篱笆门前,看小花猫谋划着捕雀耍蝉的那一瞬间,喇叭花是如何悄然无声地又爬上另一个篱笆的空格。如今回想起来,篱笆上也有一张攀满喇叭花的互联网,网上的每一个空格都有我难忘的儿时影像和记忆。
一条街对一个人来说……它通常是集体记忆、人生、创造力拼凑起来的,有时一个陌生人进到陌生地,在很短暂的时间里,就会感受到一条街是否迷人,是否值得尊敬。
——吴明益《浮光》
“来,帮我到宝祥杂货店买包‘康酥乐’。钱拿好,别掉了,记住了,是‘康酥乐’,不是‘新白丁’或‘红海军’牌,别买错了!”
若干年后,阿吉哥终于成功戒了烟,但他率直不羁的个性,丝毫没变,他人生的道路仍然坎坷不平。他去过无数次的面试,转换过许多份的工作,不论是洋人拥有的船务公司,本地家族经营的家庭企业,还是日本人掌控的大型印刷厂,他都勤奋努力地干活,可就因为比别人少了一张正规的学校毕业证书,加上他坚持不肯加入上司所搞的拉帮结派和不同部门同事间的勾心斗角,他的一生仍是磕磕碰碰的很不顺遂。
我当然也知道,给他买了“康酥乐”后,他就会悄悄地溜出家门,乐逍遥去了。
也许,当小花猫在树干上耍蝉捕雀的一晌,它也曾瞅了一眼那根烟云突起的烟囱,然后伸出无情的利爪,把午后的蝉声一举按哑和撕碎。我想起若干年后念中学时,曾读过繁体字版的《中华文选》里那篇屠格涅夫写的《麻雀》,文章描述老麻雀虽然既恐惧又颤栗,但仍奋不顾身地冲向眼前那庞然大物般的猎狗,只为了保护它的小麻雀,文中那句“爱比死和死的恐惧更强大”的感悟,令我毕生难忘。夜里,年少的我梦见自己和邻居阿杏姐,身着白袍,胸前挂着听筒,抱着决绝的心情走进那冒出白烟的高塔。一翻身,又看见自己好像就躺在墓园里那个寂静的亭子里,墓碑旁那天使幽幽的眼眸,就如杏姐那对深邃迷人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