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发现原来这家旅店也是朋友落脚的地方,让我觉得没那么害怕,也没那么孤单。最初听她描述一觉醒来发现窗外的花花世界,我自己也怦然心动。出发之前向她打听这家旅店叫做什么名字,但她建议我另外找个比较舒适的地方过夜,我也没有坚持。但我们两个谁也没有料到,由于一些奇妙的因素,或者只是纯属巧合,我们会在不同的时候,在同样的角落,有同样的艳遇。
从来没有试过三更半夜抵达一个陌生的城市,这是生平第一次,而且在家呆太久,再次单独背包旅行,难免有点慌里慌张。
“柏林今年的第一场雪。”我听见有人说,这才发觉店员站在身边,跟我一起盯着玻璃墙外,节制的语气无法掩饰心中的惊喜。
始终没有弄清楚下榻的旅店到底在班加罗尔的哪个角落,只留意到我住的房间简陋到连个窗口也没有,但钱不付都付了,而且我累得快要死掉,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可怜自己,一趴上床便昏死过去。
第一场雪
我记得
花花世界
我也蛮诧异的,虽然上个月我才在伦敦碰上74年以来的第一场10月雪。那才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场雪。
忘了是谁说的:“雪是无私的。”无私,还是无情?
其实,雪不无私,也不无情,雪只是纷飞飘落,落在路边的汽车上,落在寻常人家的后花园里,落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上……一定也有人看见。或许刚刚离开某人,或许某人刚刚离开。或许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厨房温暖,煮一壶水,等它沸腾,听收音机,享受一点宁静。或许只不过需要一点声音作伴。或许根本没有发觉窗外正在下雪。或许隔天清晨醒来,这才发现窗外的世界已经干干净净,感觉就像看电影错过了开头,但见邻居的黑猫影子般穿过后花园,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那时候我在伦敦的心脏地带,刚刚从唱片行出来,还来不及跟老朋友互道再见,雪花纷飞飘落,落在我们摊开的手掌心上,落在我们仰起来的脸上,我们像小孩一样惊奇,暂时忘记了寒冷,我们身上还穿着秋装,连手套都没有。
我记得塔可夫斯基《牺牲》里的某段旁白,男主角做梦一样忆述母亲卧病在床期间,因为很久很久都没有人打理,花园都荒芜了,荒芜但美丽。天气好的时候,母亲会坐在窗前,望着花园。有一天,他替母亲好好地整修了花园,纯粹为了让母亲高兴。完工以后,坐在窗前,他通过母亲的眼睛望出窗外,他只看见自己一手摧毁了自然景致,花园里到处都是暴力的证据。
推门走进书店避雨,顺便取暖。小小的独立书店,里头都是有字天书,因为不懂德语,只能翻翻杂志看看图片。偶然抬眼,这才发觉书店外面纷纷扬扬的不是雨,是雪。下雪了。
很久以前看过一部德国片《走出寂静》,有一场戏仍然历历在目。女主角跟天生失聪的父亲并肩站在窗前,凝望窗外大雪。“雪的声音是怎样的呢?”父亲问她。她答:“雪什么也没有说。雪吞没所有一切的声音。”
还有一扇令人过目不忘的窗,不是出现在电影中,而是出现在书本里。1974年严冬,荷索这个疯子接到一通巴黎打来的电话之后,立刻抓了一件夹克、一个指南针、一个帆布袋和少许必需品上路,从家乡慕尼黑,一脚一脚,徒步到巴黎,因为他相信,只要他能够成功走到花都,病重的良师益友洛特·艾斯纳(Lotte Eisner)就会活下去。后来荷索把这段奇异的旅程写成一本书,书名《冰雪纪行》。让我念念不忘的这扇窗,直到书的最后一行才出现:“他终于来到她的家,他说:‘请把窗户打开,过去这些天来,我开始会飞了。’”
倒头继续缠绵床笫,却睡不着了,索性起床出去走走,走到柜台处临街的窗前探头一看——昨天夜里还是一片死寂的街头,今天早上变成令人惊艳的花市——我立刻原谅这家旅店。单单为了这个美丽的角落,我很愿意下次回来再住这里。
仿佛才刚合眼,就被街上的嘈杂人声和车声吵醒,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看看手表,发现原来自己已经睡了四个钟头左右。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巴士回家,沿途就是一场无声的,雪的独奏,什么声音都没有,从来没有体验过的,一种奇异的宁静。
可惜后来再也没有踏足印度。而且,当年跟我提起过这家旅店的朋友,也已经从朋友变成陌生人。但那是另一个故事。
基斯洛夫斯基的《第六诫》中也有一扇令人黯然的窗。长得眉目清秀的青年每天晚上通过望远镜偷窥对面公寓他心仪的女人的一举一动。这是一个悲伤的爱情故事。结尾那句“我不再偷看你了”怯懦但又淡漠,没有什么能够让破碎了的心再破碎一次。基斯洛夫斯基后来拍电影版,结局改成女主角通过男主角的望远镜看见男主角在自己的家安慰自己,她终于感受到他的真心,魔幻而诗意。这是基斯洛夫斯基温柔的一面。
走到柜台处临街的窗前探头一看——昨天夜里还是一片死寂的街头,今天早上变成令人惊艳的花市——我立刻原谅这家旅店。单单为了这个美丽的角落,我很愿意下次回来再住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