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在车子旁等候威哥,红棍喝多了,去厕所呕吐。

2

黑棍终于来了!

阿孝俨然是个挖坑专家了。

刺杀黑棍,犯了帮规,后果是什么,酷刑是什么?他都不在乎。他仿佛看到俏丽的雪云,穿着那袭花裙子,缓缓向他走来。

“这次,要埋深一点。”

“喂,傻小子,听好了。”

这绝对是“肮脏”的活。

这一次,麻袋很轻,从体积上看,应该是个女人。

阿孝在吧生老家农场干活时就是干这个的。本来他只负责给猪只喂食与清理猪粪便。但管工看他傻愣愣的,脑子仿佛少根筋,就欺负他,塞多一些东西给他做。于是凡有小猪夭折,或者猪病了生疮溃烂而死,猪尸就交由他处理。通常是往麻袋一塞、一捆,或扛或拖,往荒地找个地方,挖坑埋了!嘿嘿,这和如今所干的“肮脏事”好像没什么两样嘛!都是一个臭字,猪只死前会拉屎,臭气熏人,人不管是被砍死、勒死、毒死,也会死后放个屁或拉个屎,臭气照样熏天。他每每干这个活,烟抽得特别凶,还是忍不住捏鼻作呕。

回去后,他开始磨好扁钻。这一把扁钻,又尖又利,只要插进黑棍的腹部或胸膛,血倒流,必死无疑。他初入帮会,有一个老行尊教他这一招。老行尊告诫,帮会中人,很少用到扁钻,除非有深仇大恨。他豁出去了——雪云终于穿上他送的花裙子,证明她心中有他,这就够了,即使为她死,又何妨?

真相大白!

因为刑事法案修正案临时条款“第55条”,授权警方不需拘捕状也可逮捕、扣留私会党徒。黑帮分子对此“紧箍咒”般的条款,闻而丧胆。不管白沙浮、芽笼、红山、马里士他,黑帮分子如惊弓之鸟,纷纷收敛,或退走州府避风头,或逃亡印尼廖内。自顾尚且不暇,毒、赌、酒、黄生意在崩解状态,当然军心涣散,党纪不存,哪还有什么“五雷轰顶”。

本来不应该留下痕迹的。但他不管,执意在她埋尸处筑起土堆,栽种上一株野芋。是那种有美丽彩纹叶子的花叶芋,那花纹恰像他买给她的花裙子。“安息吧,雪云,我不会让你枉死的。”他垂头默祷。

隐秘的树林,就在林厝港的农村渔场后面。

他如约去她音乐老师的课室,听雪云唱歌,她果然有天籁般的嗓子。她唱着《南海姑娘》,如泣如诉。听完之后,他鼓励她:“你有那么好的歌声,一定能当歌星,而且大红大紫。”她甜甜地笑了。后来她离开课室下楼,他陪她一路走着,还谈了很多。谈州府家乡吧生的河流、皇家山、电影院、肉骨茶、哥打桥、咖啡园、乡村小学,还有沼泽渔村的吉胆岛。但谈到最后,他们都知晓,他们是回不去了。她是孤女,在家乡早就没有亲人。而他,除了一个哥哥去砂劳越砍树桐,也没有亲人。在星洲,尽管生活艰难,过得跌跌撞撞,血泪交织,他们咬紧牙根也要面对。

幽幽森森的密林,一直绵延到河岸的沼泽芭。树林中根本无路,而且长满葛藤、野芋、羊齿植物。他必须用巴冷刀砍除障碍,辟出小路,深入树林之后,寻一处松软泥土,先挖好坑。东西运来了,往密林深处深坑一埋,尸骨顿化为淤泥,与虫豸蚯蚓为伍,谁还找得到?即使万一出差错,杀人案被捅出来,警方押着他要在莽莽密林里找到埋尸之处,还真的耗神费劲哩。

谁会狠心下这个毒手?他抱住她痛哭流涕,她死得好冤啊!

是错觉么?麻袋里又动了一下,他毛骨悚然。怎么回事?或许他(或者她)还活着!问题是,这根本不关他的事啊!他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搁下麻袋,忍不住打开来看一看,首先映入眼帘是那一袭花裙子!花裙子?他震惊不已!难道是她?那个叫雪云的女孩?她是红猫夜总会最年轻的陪酒女郎,他常常陪帮会的红棍、白扇、虎将等喝酒行乐,他永远默默地、偷偷地注视着她,恋慕着她。有一次,他偷偷送她一套花裙子,在罗敏申买的高档衣服。她收下,但嫌款式太花哨,一直没穿——当她终于穿上花裙子时,已然变成一具尸体。

“X!去死吧!”

“千万不要有手尾,要干干净净。”

明明才等候半个小时,却像一世纪那么漫长。

“好,我来!给我地址!”

阿孝难以知晓黑棍的行踪,只好继续蛰伏,等候。

他埋了她……

黑棍射尿的背影看来很可笑,一点都不像是个叱诧风云的黑帮老大。

真的是雪云……

黑棍才是始作俑者,他才是罪魁祸首。阿孝乍然酒醒,踉踉跄跄跑出去。

“是!威哥!”

“我有在XX音乐老师处练歌,你来听一听,就知道了。”

他迅速上前,狠狠的扁钻,扎向黑棍的后腰部!

他小时候,也曾经躲避寄养家庭里那个“暴君”爸爸,他可以缩在茅房后,忍受茅坑的恶臭几个小时,直到暴君爸爸走远。他终于听闻脚步声,黑棍来了。他对黑棍倒是没有什么印象,入帮会时,都是“白扇”在主理拜祖师爷、念誓约、歃血为盟的一切。黑棍看起来身材矮小、微胖,头发灰白,不怎么起眼,像个庸庸碌碌的杂货店老板。这样的人,彪悍说不上,精明说不上,没什么可怕的吧?

“呃,你觉得我行吗?”

不只第一次了,阿孝接受这“肮脏”的活儿。

帮会人心惶惶,弟兄们都在商议,北撤到槟城蛰伏一段日子再说。

过年前,警方“老鹰行动”又来一顿扫荡,抓了上百人。

1

已经是自治的第二年了,“扫黑行动”也进行了三年。

“我……我没听过你唱歌,怎么知道你行不行?”

依然刑罚极为残酷,犯了帮规,有割耳、三刀六洞、钉活门神、挖坑自埋——对了,“挖坑自埋”,当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挖坑者自知必死,哪里还肯挖坑让你们“埋”我?于是挣扎、反抗、逃跑,岂不是耗费功夫,无法执行帮规?因而通常都是由红棍亲自出手,清理门户,杀了人,便得像埋猪埋狗把人埋了,不留半丝痕迹。这下,阿孝便有得忙了,须找一块人烟罕至隐秘的树林,找块泥土松软的地,挖好坑,也不管装在麻袋里的“东西”是死是活,往坑里一丢,便深埋了。

起初他是跟红棍威哥上红猫喝酒寻乐而认识雪云的。雪云美丽、温驯,年纪又轻,自然众星拱月,身旁围绕着一堆苍蝇。但他只是个其貌不扬,没钱没地位的黑帮“带子”,傻愣愣的,谁会看他上眼的?他只能悄悄用眼角窥探她、恋慕她,后来渐渐接触多了,偶尔在厕所走道遇见,匆匆忙忙聊几句,才知晓她和他一样,都是州府吧生人,来星洲不久。她父母过世,孤零零一个人到星洲阿姨家投靠,寄人篱下,当然受尽白眼,才17岁,书读一半,被停止,阿姨逼她出来工作养活自己。她尽管当陪酒女郎,却很有志气,希望将来成为一名夜总会驻唱歌星。

雪云——他崇拜的、恋慕的女孩。

阿孝冷静回去,用“柚子叶”冲了凉,驱走霉气。

但麻袋里的“东西”竟然动了一下!

阿孝不断抹汗……

终于查到黑棍会到某俱乐部打麻将。打一台麻将需要四个人,再加上手下,泡茶递烟的闲杂人等,拖拖沓沓十来个,怎么下手?他怀里藏了扁钻,只有躲在男厕守候,他闻说黑棍年纪大,膀胱不好,尿多,常常要上厕所。他只有等,躲在男厕里等。他傻他赣,不等于没脑,他知道人在尿尿时,会完全松懈,毫无提防。这是最佳的下手机会。要一击就中,绝不允许有半分差池。

偏偏红棍威哥又找上阿孝,他是这样吩咐阿孝的。

刺杀黑棍,犯了帮规,后果是什么,酷刑是什么?他完全不去想,残酷的“三刀六洞”,挖坑自埋,还是割耳,还是凌迟致死?他都不在乎。他仿佛看到俏丽的雪云,穿着那一袭花裙子,缓缓向他走来。

“听说你要当驻唱歌星?”

他没有拔出扁钻,再用力扎深一些!

“谢谢威哥。”

密林阳光不透,潮湿而幽森。周遭只闻鸟鸣蝉叫,树丫枝叶在幽森的情境下变得张牙舞爪。雾气弥漫,寒意也弥漫,他没由来地涌起一阵恐惧。“他妈的!”他骂句粗话壮胆。希望早一点收工回去他妈的冲个“柚子叶”澡!

他惊悚慌乱地解开麻袋看清楚,她其实早已断了气!会动,完全是他的错觉。她身上看不到血迹,咽喉处有一道勒痕,看样子应该是被绳子勒死的。

“是!”

他懵懵懂懂,还真的搞不懂什么是“五雷轰顶”。

到达目的地,他熟练地把麻袋往车后厢一塞,小心翼翼开车,直达渔场的树林边缘。把车子泊好,打开车子后车厢,把麻袋往肩膀一扛,就深入密林。坑他之前早就挖好,只须把麻袋里的“东西”往坑里一丢,埋进去,就一了百了。

但黑帮终究是黑帮,面对外患,内斗依然不减。

他把车子还给红棍威哥。晚上到红猫跟红棍,还有几个马仔喝酒。红棍赏给他的,是个可以当他妈妈的舞女,而且是来自东马的土著。他猛灌酒,什么也不说,尽管他鲁钝、傻蛋、没心机,也知道帮会忌讳,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问多了,只会露出马脚,惹来祸端。他微醉,趴在厢座里打盹,他们也喝多了,忍不住谈论起雪云失踪的事。一马仔猜测,问是不是雪云被某某老板包了,金屋藏娇去了?然后引起七嘴八舌,他们隐隐约约谈到黑棍早就觊觎雪云,想捧她当红歌星,其实是包她当“金丝雀”,但黑棍太太是个公认醋劲很大的女人,她拦截黑棍的念头。黑棍太太也是帮会中人,爸爸曾经是创帮元老,她直闯别墅,错手之下打昏雪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支使手下,把雪云勒了。黑棍在一旁看着,竟然没有阻止,他毕竟忌惮老婆。

在帮会中,他固然只是个地位卑微、供人差遣的“带子”,那些肮脏、琐碎、恶心的事总是推给他去做。但他傻乎乎的,没心机,逆来顺受,也就自然而然变成“挖坑”专属人员。根据帮规,凡有头目的女人红杏出墙,或管钱的白扇偷了帮会的钱,或帮会弟兄背叛“旗头”另起炉灶,或通敌卖主,一律杀无赦!他还记得曾经读过的帮会誓约:“自入洪门后,尔父母即是我父母,尔兄弟姐妹即是我兄弟姐妹,尔妻即是我嫂,如不遵循此例,不念此情,即是背誓,五雷轰顶。”

“是,有什么吩咐。”

3

“工作完了,我请你去红猫喝两杯,叫个舞女陪你。”

阿孝继续抹汗,忍受着尿酸味。雪云的一颦一笑,仍然刻骨铭心萦绕脑海。他曾经对她说:“也许我穷,也许我没出息,也许长得不好看,但……但我可以为你死!”雪云笑了:“傻瓜,你为我死,有什么用?你要活着,才可以保护我呀!”他喃喃自责:“对不起,雪云,我没有好好保护你……”

他刚巧遇见雪云出来,她今晚不舒服,早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