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的是我的老家。你看看,看看那屋基,洋灰水泥加砖块,但都只剩下残垣断瓦,被杂草、乱藤、枯叶遮盖了。被迫迁时匆匆忙忙,只来得及把细软和供奉的祖先牌位带走。不是我吹牛哦,当时在旧义顺村,我们可算是体面的宅子了。哦哦,还有那口枯井,如今积满淤泥枯叶,那可是我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挖掘出来的。当时可没拖拉机、铲泥机,全靠锄头耙子,一手一手挖掘。井挖得够深,井水清澈甘甜,连左邻右舍都来跟我们取水灌溉、洗衣冲凉、煮饭。噢,噢,看到那个墙角的凹洞么?我儿子黑仔小时候爱玩弹珠,常常把赢来的弹珠藏在墙角的缝隙凹洞里。这……这真的是我们的家呀,屋子四周围都是我们栽种的榴梿,长了累累果实,他们却要来抢,我当然要跟他们拼命啦!”

Tom的同伴维文来了,问了老者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跟他们打起来的?”

“我……我到底是怎么了?”

“哦哦,你在树林中迷失了七天,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每逢榴梿季节,旧义顺村连接万礼路一带的丛林总会吸引一大批人来捡拾榴梿……

——虽然记忆暗哑,不堪回首。

Tom摸了摸手铐,提醒他:“要不要先去医院?”

“榴梿,榴梿,我的榴梿还没拿!”

每逢榴梿季节,旧义顺村连接万礼路这一带的丛林总会吸引一大批人,或驾着车,或骑着脚踏车到来捡拾榴梿。明知道捡拾榴梿违法,他们仍然趋之若鹜。不仅仅是榴梿好肉,也因为特别眷恋着往昔的旧义顺村的味道吧?因为人多,便常常引起争夺榴梿的纷争。但都是些零星的冲突,通常私下解决。但感觉像此次的群众殴斗,“血溅榴梿园”,则实属罕见了。

“他吹牛吧?”

Tom瞄了瞄老者的身份证,华文名是:林亿顺。

“马打(警察),你看看,我没有骗你。以前我真的住这里。我爷爷、我爸爸都是林义顺橡胶园的工人,替他卖命了几十年,做胶工,割胶、管理胶园,后来部分芭地改种植甘蜜,我爸爸升任卡巴拉(督工),才在这沼泽地一角分配得这块小小的地,得以建立家园。因为是沼泽地,得清除杂树、杂草,还得填土,打上地基,才建造好这间像样的屋子!屋子建好之后,自然而然我们要挖井,也栽种了蔬菜、香蕉、波罗蜜。哦哦,你说榴梿啊,那是后来才栽种下去的。那时候旧义顺村闹迫迁啊,听说发展商要赶我们走,是根据一棵果树赔多少钱这样子,我们跟邻居一样,一窝蜂的,急急忙忙就把榴梿树苗栽插下去了,栽插得密密麻麻的。再后来,我们都到义顺新镇分配到一间组屋,就含着泪搬离我们的老屋了。不管是地基、水泥墙,一砖一瓦,或者是水井,都是我们流血流汗,一手一脚造就出来的,你说,怎么可能没感情?没眷恋呢?但迫迁的人就是这么无情,没得商量,铲泥机驾进来,伸出铁爪般的铲泥臂,像怪兽一般,两下子就把老屋吞噬得干干净净!30年过后,我们再回来,整个旧义顺村已经变成莽莽森林了,变成国防部的军事训练营地了。榴梿树都长高了,结果子,但已经是属于公园局的了。”

那班家伙竟然大咧咧拿起榴梿,继续开了吃。林亿顺怒气涌上来,像火山熔岩,等他们再伸手攫取榴梿,他的巴冷刀就砍过去。他们当然没把这个“疯老头”放在眼里,挡住他的刀,群举围殴他,一阵拳打脚踢。老者没有示弱,抓起棍子反击。尽管他老迈了,体力不济,但往年的苦日子,练就他一身硬骨头。从船厂被裁退,一直在打散工,扛过米,当过保安,也当过酒吧的巡场。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更不用说了,他懂得这个世界的残酷性,有时拳头就是真理。

“来来来,开榴梿。”

——女儿远嫁,不回来了!

像是躲了七天吧?忘了是阿魏自己,还是他帮他打的电话。

老者身上还带着伤,脸被揍肿了,嘴角淌着血。

Tom仍然陪着老者,可能都是义顺人吧,他特别能体会老者的悲愤与无奈。那被蔓草、杂树、葛藤淹没的老屋遗迹,一点一滴,一砖一瓦,都轻易勾起他的愁绪。那口枯井,让他惦记起邻居们的守望相助,而在“泪水径”事件中,怎样抵御异族的攻击,组成了巡逻队,维持了旧义顺村的治安与区域安宁。也在干旱时节,怎么结合众人之力,把水井掘深,让井水源源不绝。那墙角的缝隙凹洞,让他忆起儿子黑仔的弹珠。老者喃喃地回叙着:“黑仔读书不好,后来当了职业军人,但在一次运输队中被鲁莽的运输车撞伤,在医院弥留三个月去世。我很伤心,老伴也因此郁郁得病。我还有个女儿,很忤逆,执意嫁给洋人,移居澳洲去了,再也没回来。老伴病逝,饲养的菜狗也活了15年寿终。我越来越感到孤寂,每天活得浑浑噩噩,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唉,蓝色、红色药丸不知是否忘了吃?……总之这些记忆,常常萦绕在我梦回中,老屋的遗迹,一点一滴渗透出来的是伤感,是无奈,是悲凉啊!”

——儿子死了,老伴也病死了。

“疯老头,别理他。”

已经30年前的事了,记忆早已褪色像泡在水里的书信文字了。

救护车也来了,载走一些伤者……

柴房当然是堆放杂物与农具的地方,但它曾经用来藏匿人。

“就是我的!这周围,每一棵榴梿树都是我栽种的!你看看,你睁开狗眼看看清楚,这周围,就是我老家!这里是客厅,这里是厨房、房间、杂物室。看到地基没有?水泥墙没有?还有那口水井,是我们挖的,甘甜的井水,供应了我们和邻居几家人。还有屋外的果树,不管是波罗蜜,还是红毛丹,龙眼树,每一棵,都是我们栽种的!他妈的你看清楚了!”

“哇塞,这么凶?榴梿树又不是你的。”

他没理由拒绝他吧?同事一场,总不能眼巴巴看着他被抓吧?

老者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捂住下巴的瘀青,若无其事,继续他的举证与供证,以证明他并非“闯入保留森林,捡拾榴梿,并参与群聚和械斗”。

一晚,狗在激烈地吠。林亿顺看到一个黑影朝小径而来。他喊住狗,一看,原来是阿魏!阿魏脸色惨白,神情慌张,背着个小布袋。他也不拖拉,坦白说警察在找他,他须要找个地方躲一躲,然后伺机逃到州府去。

“我捡榴梿,他们也来捡榴梿,不是起冲突咯。”

“不不!这一带的榴梿都是我栽种的,别人休想来跟我抢!”

他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啊,记忆有点模糊了。

“所以你就跑回来捡榴梿?”

他环视一下四周,纷争已经平息了。树下有个简陋用树枝破帆布搭出来的小帐篷,四处散跌着一些榴梿,还有些巴冷刀、水管,以及木棍。刚刚洒过阵雨,湿漉漉的草地上还沾着斑斑血迹。查案的警察可能感到惊讶,这个老者,自称是“我家榴梿的守护者”,年龄应该有七张了吧?形销骨立,弱不禁风,怎么也想不到还这么彪悍,面对那四五个流氓,毫无惧色!拼个势均力敌!难道他年轻时曾经参与帮派械斗?还是一直有健身?学搏击?

“看什么?都是些杂树、野藤,哪看到什么老屋?”

林亿顺,与开埠的林义顺只有一字之差。是否他爷爷、老爸很崇拜林义顺,所以为儿子取了这个名字?Tom把身份证还给老者,继续听着老者的叙述及辩解,再看他所指向的地方,都是郁郁葱葱的密林,参天树木遮盖了天空,尽是榴梿树、面包树、峇遮里树,还有波罗蜜树,以及杂七杂八的矮树丛、野芋、羊齿植物。哪有什么乡屋的遗迹?哪有洋灰水泥砖块?哪有断瓦残垣,还有枯井?

“迷路?七天?哪有的事?”

救护员忙着把老者抬上救护车,插管输液。

他只隐约记得,他把他安排在柴房里,早晚给他食物,还有报纸、书籍。新闻报道提到阿魏的名字,警方呼吁他自首。林亿顺越看新闻越寝食难安。阿魏在柴房躲了三天,他都不敢找他,怕被他“洗脑”,也不知怎么安慰他,或者帮助他。在船厂做同事时,阿魏老损他胆小怕事,个性懦弱,不能干大事。也许他真的是懦弱,小时候用笼子捕到一只大老鼠,爸爸煮了一壶开水,要他把老鼠烫死,然后把鼠尸丢弃,他提着那壶滚烫的开水,挣扎了很久,竟然把老鼠放了。

呜呜呜……

——但屋檐的水滴,怎可抑止?

除了水井、墙角凹陷,他当然记得还有后面的柴房。

“你再伸手,我砍你!”老者抓起巴冷刀。

林亿顺似乎在强抑激动,手在微微颤抖:

活得浑浑噩噩的林亿顺,每逢榴梿季节,总是风雨不改,骑着脚踏车从义顺新镇来到这旧义顺村的丛林,占据了一方,守着老家的数十棵榴梿树。阳光晒,但有树遮荫,也怡然自得。一下雨,则躲进简陋的破帆布小帐篷。捡了榴梿,或自己吃,或送给新镇组屋的左邻右舍。但这天,刚下过阵雨,榴梿掉得频密,他捡榴梿捡得不亦乐乎,几个乘坐“必甲”的家伙也捡榴梿来了,他们用巴冷刀砍掉杂树,拨开野芋藤蔓 ,一路跋涉,来到他的“老屋”前。非但大咧咧攫过他的榴梿,开了吃,还呛他:“喂,老的,你捡了那么多榴梿,反正吃不完,我们帮你吃。嘿嘿,这榴梿真的好肉,比猫山王还好吃哩。”

“老伯,你现在很虚弱,不要说话。”

他挨了几下,也还击了几下。血溅榴梿树。

当晚有一辆霸王车驶进乡路,司机什么也没说,静静地熄了车子引擎,等着。他通知了阿魏,阿魏蹑手蹑脚从柴房钻了出来,林亿顺一看四处没人,赶忙把阿魏推进霸王车里!这个“麻烦人”终于被送走了,他松了口大气,总算对得起朋友了。阿魏潜逃到州府后,便不再回新加坡,也完全音讯全无了。30年后,他收到信,知道他已经是州府某某政党的一员!还计划出来竞选州议员!他仍然不能入境新加坡,只能约林亿顺在新山见面,说要答谢他对他落难时的帮助。他没有回信,也没有赴约,就让这些故事犹如被撕去的累赘的那一页吧!

老者永远永远记得,那人是他的船厂同事,名叫阿魏。曾经是工潮运动的一分子。他们同是烧焊工,阿魏积极拉拢他加入工会,但他顾着饭碗,明哲保身,因而犹豫不决。船厂工作环境恶劣,一次发生船厂爆炸,死伤数人,阿魏带头,煽动工友酝酿罢工!但突然间,大逮捕开始了!警方的解释是某些工会成员是颠覆国家分子,企图利用罢工运动,瘫痪全国的工业。

救护车终于来了,颠颠簸簸,穿过矮树丛,碾过泥泞,勉强开进了森森密林。救护车车顶上的红灯在闪烁,“呜呜呜呜”直鸣,他眼睛被红灯照得晕晕眩眩,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恍惚间,他被医护人员扶着,踉踉跄跄走向救护车,顿时乍然震醒……呃,哪有殴斗?哪有流血?哪有抢榴梿的流氓,哪有他记忆中的老屋、枯井、柴房、榴梿树?他再一阵更激烈的晕眩感,便瘫在地上。一个警察急忙上前扶住他,“老伯,您没事吧?我们送你去医院。”

林亿顺振振有词。

拼了吧!

——还有什么可失去的?……

但老者似乎有几分清醒,仍然惦记着他捡的榴梿。

“可是榴梿是国家公园局的……”

警察后援到了,在做搜证的工作。

“榴梿?那不是你的,是国家公园局的。”

“这本来就是我栽种的榴梿,捡榴梿,有什么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