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饭粒般粗细,家里的大人都没放在心上,小叔饶有兴致的说看来像是财痣想必要中十二支了。父亲倒是没有这般轻描淡写,纵然觉得不妥但也按捺下来,这么多年了似乎还和阿公冷淡僵持,私底下却塞钱托小叔如果真买十二支也算他一份。妈妈翻箱倒柜不知从哪个发霉的抽屉底下找到了一瓶黄药水,捡起地上的花纹碎布就要往阿公的额头凑去。

小说探索⑩

11月的天气异常闷热,阿公的灵堂搭棚摆在矮屋前的草地,请来三个斋姑打醮念经,免不了还要开几桌麻将。大家说阿公的命数不歹,这把年龄也没生过什么麻烦的病痛,同时没忘阿顺读报的功绩。前来吊唁的亲戚和邻居,瞻仰了阿公的仪容后,都会走过来摸一下阿顺的头,顺带夸赞一番。

阿顺紧紧拉扯阿公的衣袖,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颤栗,眼珠仿佛牢牢被钉在眼白里头,目光停留在蛇腹上划开的一道半寸伤口,随着蛇血泊泊的溢流不觉肚子一阵翻滚,冲上来的温热湿气脱口而出,把刚刚吃过的叉烧饭和半罐可乐,迷糊的吐在阿公擦得乌亮的皮鞋上。

碰到不懂的生词生字便自动略过,反正似乎分毫无差,许多年之后当阿顺回想起这一幕,总觉得往昔是一个不需要动用太多文字,就能清晰辨识和描绘的年代。从依依噢噢断断续续到流畅通顺,大半个月后甚而有时还会还带点平仄铿锵的腔调,阿顺练就一边低头扫看标题,一边抬头察言辨色的能耐。

围观的人目睹掩鼻啧啧走避,取笑里带有鄙夷的意味,指说囝仔没用。不过。阿公照样处变不惊,缓缓的拍揉着阿顺的背部,有点故弄玄虚的说道:“一条蛇,一个头,一条命。有一种蛇,有两个头,你怎么样也抓不到他。”

当阿公经过相馆修复彷佛壮年打拼的模样,也一去不返的嵌进了报纸的方框之前的几个星期,由于阿公情绪的波动似乎加剧,妈妈就特别嘱咐阿顺,念报纸时最好跳过讣告的版页,免得在大伯公面前一直死啦死啦不吉利。

新闻故事描述的是一个恩怨分明有血有肉的江湖,跟连载的奇情武侠一样,阿公到底也明白乃至看透了另一件事情,左眼眼皮上隐隐作痛的痂,恐怕是病逝的婆婆留下来的怨怼,原且是自己活该,因此不许其他人胡乱抚碰,连平时惯纵的阿顺皆不例外。

阿顺呆住霎时仍没听懂,理解老板所言何事后支吾以对:“呒啦,随便意思意思的啦!”接着就快走越过马路,生怕老板从身后整叠凌乱的旧报纸堆里抽出一份,要他意思意思也读两句。

父亲的年龄跟林万霖不差多少,据说九号念完,本想再升学深造,可是阿公不准,硬是要父亲帮忙在夜市摆地摊,两父子关系从此几乎决裂,父亲恐怕是怀着忤逆的心态,另外找了一份运输公司的工作,亲戚介绍相亲认识了妈妈,阿公的地摊生意没多久也就收了。

单调枯燥的日子 多了生命和生活细节

结果还是阿公的预测准确,他死了林万霖都还不会死,不过也就差了区区那么三天。孩子间为了要不要让化死人妆的杵作,除掉那颗没跟着生命一起消匿的痂瘤,还吵上了一阵。最后是妈妈拿钱出来解决,说是一定要让阿公美美的下葬,好不容易才摆平完事。回来奔丧的二姑说漏嘴泄的密,原来妈妈在阿公过世的那晚,正巧一个人中了十二支,小叔每期下注都没这么好彩,阿公有眼在看所以特别庇佑。

娱乐可以整一两版的完全略过(你婆婆还在时很喜欢那个陈宝珠),体育只要美国拳王阿里的消息(他一拳有800磅可以打死一头牛),国际新闻对于阿公来说乏善可陈,连唐山的消息也都从不感兴趣(那一头都断了还有什么唐山),政治大部分仅是政策的官样拍板(敢做事的全部已经被关起来了),但是社会事件却得巨细靡遗,坡底半夜火灾,芽笼发生命案,银行遭遇械劫,甘榜颁令拆迁,阿顺一概一字不漏。

直到阿公站在客厅天花板鬼白似的灯照底下,连靠放大镜眯着右眼直直逼视都看不清楚报纸一个一个延续不断的小字时,阿顺就理所当然充当了老人家的眼睛。

接下来几个晚上,阿顺夜里恍似都梦见了林万霖,有时长得像是阿公,有时则是戴着细框眼镜一副父亲斯文的模样,醒来后下方异常鼓涨,急忙冲到厕所撒了一泡热浊浓黄如蛇颤蛇舞的尿。阿顺小便不惯用马桶,液溺溅在澡间地板的小方块磁砖,分出许多支流滑入不设遮盖的水孔,下方那一支由是泄气恢复软绵,恍惚中忽然记起了阿公和父亲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执,事后阿公冷冷的丢出一句话:读这么多书,还不如林万霖,做一个歹仔。

孙子给阿公读报的这一桩事情,如同晚间连续剧的情节,几乎传遍了镇区里所有邻居的耳里。

小说从前是街谈巷语,里弄之间此起彼伏的叨絮和倾听,用自己的个性将现实再叙述一遍,配合夏天寒冻冬天热暖的腔调,偶尔突然穿插一只路过野狗的目光,或者青苔攀附石墙的气味,真真假假永远不会离题,日子单调枯燥的内容于是多了生命和生活的细节。这种说故事的形态和方式,当然已经过时,不过却让我感觉无比美好,彷佛人间的此情此景,正是一篇小说中的某一个角落。

两房一厅的屋檐天花板底下,阿顺出生不久才搬过来的,不过生活几乎已经老旧沉缓。小叔付屋租水电,理所当然独占一个房间,阿顺和父母同挤一处,妈妈一个人睡大床,父亲和阿顺在两侧地板铺棉垫,客厅是阿公与大伯公的范围。深夜时如果梦见婆婆,阿公就会惊动起身烧三柱香,对着大伯公合十喃喃自语,彷佛蛀黄的牙缝间吐露的只言片语,袅袅中可以传递到婆婆那边。

“死啦?”

有一回礼拜天去了大坡,经过卖蛇肉蛇血的铺摊,阿顺愣瞪注视着店家从饼干罐大小的铁笼里,抓出一只上下蠕动三尺来长的蟒蛇,伏捻住尾巴倏地往前甩去,啪一声溅起地上凝积的脏水,然后抓起奄奄一息的蛇头扎在竖板的铁钉上,双手并用扒下了一层状纹如山峦起伏的蛇皮。

电风扇扑簌簌缓缓转动,稍微吹乱了阿公早已稀薄所剩无几的灰发。半蹲半坐在如半瓣枯萎莲花的藤椅,阿公一声不响伸掌拦住妈妈试图趋前擦敷的动作,旋即缩手抓住报纸上角,像是变戏法啪啪拍了拍折脊正中,沉默里一气呵成就把当天的报纸,叠成书本大小的形状。接着后背一沉敞开双腿,目不转睛且逐字逐句的投入到那个黑白对立,但却充满了悬疑和未知,以及阿公心里始终觉得,在这个眨眼就是另一种样子的时代,稍尚残存着那么一点道德和正义的世界。

听到约略熟悉的名字,阿公整个人勾起身子,从孙子手中抢过报纸,逼近眉心使力的睁开眼际,希望能从模糊的黑白头像,确认死亡熟悉的影迹。生死交集的本相印刷草率,阿公应该也不曾看清什么,反正心中早就认定了宿命的不可逆转。

(本系列完)

那是阿公在厕所趔趄不慎跌倒两年后的事情,林万霖一伙依旧逍遥法外,或者按照阿公与小叔聊天的说法——仍在等待时机干一票大的。自从阿顺升上了镇区附近的中学,准备跟父亲一样,一路念到九号文凭,同时也有样学样的每晚翻阅报纸聆听电台广播,跟同学和邻居朋友故作严肃的讨论国事局势,对于自己和周围的即将产生的细微变化,算是开始有了一种微微的觉悟。

在巴冷手枪与黑帮字号之间斡旋了半响,阿公似乎意识到时间不早了,马上收敛轻浮略带猥亵的表情,交代阿顺于骑楼阴暗的角落等候,转身踏上幽暗贴满铁打药水广告的梯阶,说是要上楼找一位朋友谈事情,很快的十分钟就下来。

为了满足阿公残存的求知想望,阿顺几乎征问了所有学校里的同学,希望能知悉任何关于林万霖的故事。阿顺是如此深信不疑,哪怕是一丁半点的微末传闻,恐怕也能勉强苟延阿公零碎飘摇的日子。不过,虽然大家都知道林万霖是何方人物,可是多半都是从报纸新闻里囫囵而来的印象,难得中三隔壁班有个胖子,听说也住在大成巷,小时候见过林万霖。

讣告是阿公的末班晚课,离开人世的最后一道铅印,阿顺都用最纯正的咬字腔调慢慢唤出,如同再行一场庄严的告别法事。每念出附带身世家门生年卒年无比琐碎的一串长长的名字,阿顺便会侧头仔细察看阿公的神情,是否透露冥冥的惋惜。

放学后吃完晚饭等着爸爸放工从外头回来,将当晚的报纸从腰间后的裤袋抽出,顺势抛掷在还摆着剩菜的四方饭桌上。阿顺便挑起已经揉皱得像是阿公颈肉的报纸,不自觉的模仿起了相同的动作,出力的拍拍中脊对外反折,啧啧的声响清爽俐落,每个晚上像电台讲古般,碎碎念念的复诵着跟前参差不齐的新闻。

阿顺随着大人翻腾高涨的情绪,觉得整个人也充满了一种悲喜交集的感动,不自觉的来来回回重复默念着那些在脑海中像是金银纸屑飘浮四散的子句:格杀首号黑社会人物、与七名警察开枪驳火,埋伏多时,金文泰、金都戏院、停车场、身中三弹、倒退几步,抚胸倒下,浑身浴血……

阿公听得入神频频点头说是真的,痂瘤呈黯黑状一道摆动赞同,阿顺顿觉阿公不知是否沉浸于林万霖的影影绰绰久了,彷佛也不断的在变换样貌,而且还多了一支?疑惑混着感伤骤生之际,父亲正好下班回家,察觉一老一少又在交头接耳,心底的阴影和心结油然浮现,一脸不屑眼光凌厉的扫过阿顺。当晚阿顺在客厅饭桌上做功课,阿公正在冲凉,父亲故作姿态轻松的扭开电视机,走过阿顺时突然附身瞧看桌上的练习簿,突然语气平淡的在阿顺耳际说道:“好好读书,做歹仔杀人放火,你这辈子就完了。”

报纸黑厚粗大的标题刊登林万霖打劫了柔佛州财政署45万元的那一晚,阿公狼狈的从厕所水龙头上端的镜子中,无意间瞥看到了左眼眼皮上竟然结了一层痂。

阿公的眉毛稀薄斑白,细细几条粗糙却如鼠须,那层痂愈发蔓延膨肿得凶猛,后来长成了阿顺拇指大小的瘤状,几乎完全覆盖了左眼的视线,额头的皱纹延伸划过双颊一大撮土黄的斑印,复刻出了一种阿公年近七十沧桑而诡谲的老态。

面对日益憔悴的阿公说谎搪塞久了,阿顺感到有点心虚,干脆一次彻底骗说,现在已经不流行刊登讣告。那时阿公的视力尽失,神智其实也已经相去不远,只会关心问说,有没有林万霖的消息,是不是捉到了?

头号通缉要犯风起云涌在大成巷,出身贫寒的渔民家庭,当过汽水厂工人,十几岁参加了私会党,林万霖手段狠辣,脾气暴躁,但是为人却是义薄云天肝胆相照,因为精明干练而且诡计多端,很快就窜升到了草鞋红棍的等级,接连闯下了十多起持械抢劫案,抢来的钞票财物,还会分发给家眷亲属,连厝边头尾的朋友邻居皆有受惠,这几年来像孤魂野鬼一般四处躲藏,因为懂得易容术经常改变装扮,所以成功逃避了所有警察的追捕,身上永远带着两支枪。

“听讲你很孝顺哦,会念老板逮住了经过的阿顺,停下用牛皮纸扇风的姿势:“这样念下去,以后可以上电视报新闻咯。”

阿公丧礼的最后一晚异常热闹。大人躁动的围坐在套着白色塑料袋的圆桌,摊开报纸上下左右忙着把所有细节都看得真切,互相大声的叫嚣议论,如是缅怀阿公以及一个时代的逝去。

阿公还特意加重了“两支”的语气,左右手竖起清瘦的食指和拇指,俨如子弹上膛的枪口轻微摆荡搜寻射击的方向,朝阿顺腰下的部位戳去:“你有几支?”面容意气风发,嘴角也难得露出快意,阿公根本不似正正经经的描绘一位恶名昭彰的黑道人物,倒像是杜撰了一个可以借由叙述而随时让自己置身其间的故事。

阿公倾听恍如闭目盘坐莲座的入定盲僧,不过从抓住椅柄的手指看似偶然的抽搐,以及喉头传来的沉闷痰响,阿顺不久就依稀揣摩明白了阿公妥当隐藏在深处的种种记忆和情感的牵挂,像是阴森莽林里爬行匍匐的畜兽,闻嗅到某种味道的漂浮,自会挑引出本性的蠕动。

“今日没人死?”

或许是出殡的前夕,也因为报出了轰动的大事,阿公的丧礼的最后一晚异常热闹。大人躁动的围坐在套着白色塑料袋的圆桌,摊开报纸上下左右忙着把所有细节都看得真切,互相大声的叫嚣议论,像阿公当年喝了蛇血在五脚基深荫底下的慷慨激昂,两手同时伸出食指拇指比作手枪状,每个人此刻仿佛都有了两支,如是缅怀阿公以及一个时代的逝去。

阿公嘴巴讲的十分钟,其实近乎半个小时,许多年之后,阿顺才终于得知,那一带人蛇混杂除了兜卖野味,入夜后灯红酒绿,楼梯间悬挂的红灯笼,正是招揽皮肉孤寂的温柔标记。

阿公此时晚上仍会做梦,不过却不再是见到婆婆,胡乱嘶吼的喊上一大串梦话——马打来了快跑快跑快跑快跑,吵醒了全家半蹲半站围在帆布床边,彼此无奈的面面相觑,再盯着阿公扭曲成彷佛前世今生的五官,以及那一颗更显狰狞,已经覆盖遮住鼻梁的痂瘤。

长痂之前,阿公其实喜欢携阿顺到处溜达,甚至还曾归回造访以前住过的园村,搭车走路大半个小时能够抵达,当然早被夷为平地,附近停了一排蓄势待发的铲泥车。阿顺自然没有丝毫的惦记,阿公的目光则是更加空洞,指了一处低洼烂泥的方向,说你老爸老母是在那里办喜酒的,接着兀自转身叫阿顺不看了快走。

阿顺向胖子打听得一清二楚后,当天放学即刻直奔回家,路上盘算着情节的起承转合,踏进家门就对着阿公兴奋不已的的重述了一遍:林万霖逃亡期间,易装扮成女人的样子,躲过了巡逻部署的警察耳目,半夜的时候潜回大成巷的家宅,偷偷摸摸的还跟漂亮年轻的老婆睡了一个晚上,清早准备再度潜逃之际,在村口的树林间撞见了上学途中的胖子,竟然从裤袋里掏出了十块大钞,塞进胖子布满汗渍的校服口袋,叫他去买糖果汽水面包,给这里所有的小朋友一起吃,胖子以为碰到的是一个怪人,后来听讲应该是林万霖,又惊又喜倒像是撞到了什么神明或者恶煞。

阿公掏钱向右臂刺满驾龙滕虎尪公的杀蛇伙计,买了一杯浓稠鲜艳的蛇血,见到阿顺一脸狐疑,咕噜一口咽下,用血红沾粘着腥味的声音问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吗?”

有时觉得记者的描述平淡无奇,不满于只是呆板的片面诵读,阿顺偶尔也会穿插自己联想的语助形容,当时虽然只为消遣取乐,事后明白其实是对阿公的一种报答。

林万霖的名字听来耳熟,在汗蒸淋漓的湿热午后,祖孙两人直站店屋五脚基的日影之内,阿公于是开始娓娓讲述了双枪大盗,亡命传奇的点点滴滴。

可是,在一片愕然中老人家依旧笃定摇头,痂瘤微微颤动似在膨胀生长,比起贴附寄生的孱弱身躯更加倔强顽固,说是死也不去医院,切下来后就会没命。也许是因为阿公中气十足恰如洪钟的声量,小叔叨念了几天就不再坚持勉强,容许也是听出了当中无动于衷的底细,生命的脆弱如客厅朝东墙漆剥落露出的灰屑。

报馆编辑大概是怕读者健忘,隔几周都会出现一些捕风捉影的报道,有时说林万霖利用伪造证件潜逃到了台湾,有时则是在印尼的某个乡下被人发现行踪。虽然皆是片断和重复的描述,但是阿公却也听得津津有味。

整个喧哗送别的仪式中,只有父亲静默如常,独自走向后方阿公架高的棺材边,双手轻揉着一片湿红的眼眶,哭得像一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