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在佛罗里达海峡对面的双亲。想象此刻父亲蹙眉凝神呆坐,而母亲则把头埋在胸脯上轻声哭泣的模样。
他不顾一切跑出来,已经够伤透父母亲的心了。这种时刻,他可不想在街上被记者逮住,让父母亲在电视看见儿子半夜冲上街头,为欢庆老卡嗝儿屁,krepieren。
“爷爷放心,有我呢。我‘长大了’。你的心事,你的小公主帮你完成。”
从万礼火化场回来,叶娃(Yeva)把自己关在房里。除了吃饭,洗澡,上洗手间,难得走出房门。
他相信自己会在哈瓦那熟悉的大街小弄,在耐心等巴士和忍受各种不便的同时,想念他的伊娃。想起和她分吃一根冰棒的童年,想到底谁吃多谁吃少了。
叶娃自己也说不清什么原因,反正她自小就和祖父亲。
他躺在床上,听见窗外时而响起汽车的鸣笛与欢呼的人声,人群呼啸跑过的脚步声,敲打厨具的吵闹声。
演出过后,和当地乐手聚餐。几个年长的亚美尼亚长号手,拉扯到苏维埃联邦时期的乐团状况。不是祖父和她心目中的亚美尼亚的过去,总还是过去。
她本想立即写信告诉祖父的,旋即打消了主意。等去过回来,她才把“家乡事”,一桩桩一件件,仔细说给祖父听。1991年之后,祖父好几次吵着要“回乡”去看看,终于因为年事高,让母亲劝阻拦下。
进乐团没多久,经理宣布明年到欧洲巡回演出,有一场安排在埃里温,亚美尼亚首都。她刚听说消息时,兴奋得几乎想拥抱乐团经理,想起身绕排练场胡跑一圈。命运之神太眷顾她了。
那天,吃过午饭,伊娃拉着他去转了几个酒吧间。傍晚还回到温迪,温迪便宜呀,要两个汉堡带走,又拉着他,在迈阿密海滩上坐到深夜。
临走前,他给叶娃发了在迈阿密的最后一条电邮。
那种失落,她说不上来。她当然也不是希望这里的人非要背起悲剧的十字架,一代代愁苦度日。当然不是。可是,今天优雅、愉快、幸福的人,不是从过去苦难中走出来的么?怎么会完全不相干似的,丝毫没有过去的踪迹?
叶娃和菲德尔有过面对面的接触,但后来经由电邮往返,才熟络起来的。那时,叶娃到迈阿密大学上课还不到一年,菲德尔更是刚到迈阿密没多久。
亲眼看见1952、1965年第一二波流亡潮出来的那些曾经的尊贵者,如何一边在迈阿密继续把持着西班牙语区块的一切,包括他在街边卖画也要先找人疏通,一边做着有朝一日反攻的美梦。这种体验,一下把他推近了父母亲从小对他反复讲说的公平、平等、人道、公义。这些他曾经斥之为空洞的名词,忽然变成一个个具体可感的必要的价值。
祖父装出沉思后才说出口的郑重,两人秘密对话似地鼓励她说,所以,我们的叶娃呀,一定要活出个模样来,“要活得带劲儿些哦。”还没说完,已忍不住笑开。破功,“你胡扯瞎说。”她揶揄回去。
他不是对生活中的诸多不便、各种匮乏,越来越不耐烦吗?父母经常挂在嘴上的,革命初期的扫盲运动“我可以”(Si Puedo),医疗计划“奇迹”(Milagro),怎么迅速提高国民识字率,怎么普遍惠及偏远贫穷地区,不是还没张嘴他就想掉头走开吗?他离开古巴,难道不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印证自己从各个渠道得来的想象。
这就是生活。老卡不在了,他是蓄着胡子走的。Estoy luchando,我在奋斗中。
他决定回去,但不后悔出来。
她要回家守着年迈孤独的祖父。守一天是一天。
新加坡 祖父没了
他找来那天,隔天就是她到校后的首个汇报演奏会。她专注练琴的节奏,被他打乱了。那天其实也没耽误她太多时间,可是他走后,她重新拿起琴来,却因为想起他说的古巴故事,总是分心。
她就在这时住口,没再往下。伊娃是个聪明的姑娘。她不想说着说着变成辩解,找什么开脱。
“大胡子老卡蹬腿儿了,”He kicked the bucket,她说。
“那我们就别管,才懒得理会,”祖父娇宠她,顺着她冤枉媳妇,“看重男生,那个亚美尼亚老封建。”
只有单独和祖父在一起,她才恢复小女孩的活泼。祖父告诉她,叶娃这名字,在亚美尼亚文里是“生命”,“充满生命力”的意思。
伊娃在店里,隔着玻璃窗看见他,马上起身快步走出门外。她奔过来,一跳就跳到他身上。双手双腿紧紧搂他挾他,接着拼死命往他脸上狂吻,弄得他满脸都是口水。
“噢,叶娃叶娃。”祖父停顿了片刻,“我们叶娃终于长大,要飞了。”
网络空间 菲德尔发给叶娃最后一个电邮
他冷不防被吓着了。“嗨,嗨,嗨……”嗨半天,一句话还没说出口,马上让她用嘴唇硬给堵了回去。
网络空间 菲德尔给叶娃发第一个电邮
她留意到,她乐团里华人乐手的反应。每当亚美尼亚老乐手们用过去的措辞,缅怀过去乐团的认真、严肃、团结,大陆来人总不经意流露不屑,反倒是台湾的乐手不但听得专注,有时还追问根底。
离开沙滩后,伊娃死活尾随着跟他回家,和他在他房里过了一晚。
她是说不出为什么,但心里芥蒂始终都在。她后来坚持要学音乐,和母亲冷战了许久。那时本地大学没有音乐系,母亲见怎么劝说都无效,终于答应送她到美国迈阿密大学的音乐学院,去修小提琴演奏本科。
伊娃和他约在温迪快餐。他远远一眼就看见她的倦容。眼眶黑了一圈,想必整晚都在街上疯跑。他虽然也一晚没睡,毕竟洗了澡才出来,状态好得多。
“祖父没了,祖父走好。”
在心里翻来覆去,只这句话。
她回了电邮,开始两人间歇但持续至今的电邮联系。第一次回电邮,祝贺他终于找到女友之余,她忘记自己还说了些什么。只一件她肯定自己没说,为了不让他加倍难为情。
祖父甚至比她自己还了解她。知道她爱音乐,爱提琴,怎么可能真要放弃。
菲德尔第二天中午出门,伊娃昨晚上在电话里就和他约好了。本来想约他昨晚就出去的,他没答应,推托说太迟了,不习惯熬夜。
在家里,她一直是个安静的孩子。父亲在她还小时就没了,母亲其实很疼她,偶尔会学祖父那样,亲昵地把她唤作小公主,并没有被忽略这一类事。但她总觉得母亲更看重哥哥多些。
菲德尔安排好,晚上就离开迈阿密,回古巴去。伊娃走了,他再留下已没有任何意义。
那天,她脑子一片空白。睁眼所见,仿佛都是从火化场礼堂的玻璃窗往下望,眼巴巴目送着启动的机器,把祖父送进了焚化炉闸口的景象。
她想祖父。决定回家。
迈阿密 伊娃约他会面
伊娃说,不想像上次随家人过来,一声不响离开他。她说,在古巴日子艰难,在迈阿密日子一样苦。她豁出去了,不愿再苦下去,决定嫁给父亲工作酒廊垂涎她的少东。那只色迷迷的猪猡。“猪猡便猪猡,”她说,“至少我过几天惬意日子。”
新加坡 因为祖父她没在异乡久留
新加坡 她从小和祖父亲
这观察使她越发感到失落。她意识到,她的祖父,当真是家里唯一的亚美尼亚老封建了。恐怕还不只是在家里。
他和她接着哈拉了一阵子,听她说起什么还呵呵干笑了几回。等挂断了电话,重新躺下,却再也睡不着。
“这样对谁都好,免去大家为难。爸爸不必成天提心吊胆,该凶凶不起来,该骂骂不出口。”她说,“对你……对你也好。”
祖父哼唱给她的亚美尼亚地方民谣,和她说的作曲家霍夫哈奈斯(Alan Hovhaness)的故事,早在她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祖父张开指头胡乱点了一遍。“算算要去几年?”他低声呢喃,仿佛和他自己说话,流露出一丝不舍,但马上接着又说,“没事。你记住,我们要活得更带劲儿些哦。”
两人向着对岸遥望,有一句没一句瞎聊。
发完他想,“叶娃,伊娃。哈。”
“嗨,是我。那个愣头青,that hot headed rascal。昨晚上我终于找到我的伊娃了。我拉她去拍了张照片发给你。没骗你吧,是不是真有点像?哈。伊娃,叶娃。哈。”
原来菲德尔听人说,音乐学院有个年轻女学生叫伊娃,长什么什么样子。心急下,一厢情愿以为就是让他偷渡过来要找的女友。他难为情地解释,“从背面看,还真像。以为你就是她。”
说起童年,说起过去的同学和玩伴。说起两人经常合吃一根冰棒的童年往事,争论谁吃多谁吃少。不说话时,各自想着心事。
两三个星期后,菲德尔把给她的第一个电邮发到她学校的电邮址来。
她有时向祖父埋怨母亲偏袒哥哥,祖父常笑她多心。有一回祖父问她为什么,她一时说不出具体事例,便越发固执,激动得提高了声量。祖父只好让着她。
家里的亚美尼亚老封建,其实只有祖父一个。她母亲虽然红毛碧眼,早就是很典型的新加坡人了。况且,母亲是商界女强人,没那么容易跟老挂钩。祖父这么一说,她扑哧笑了。
迈阿密 老卡蹬腿儿了
“我一开始就觉察到她的异常。原先以为是老卡去世的缘故,她也许因此吸了大麻,或者一晚上喝酒喝高了。”
菲德尔(Fidel)临睡前,接到伊娃(Eva)的电话。
幸好汇报没出大状况,她的德沃夏克甚至得到几位老师一致的好评。搞不好真是古巴帮的忙。古巴故事的异国情调,让她在处理德沃夏克的捷克民谣风旋律时,格外得心应手。
那个晚上,他烟抽得厉害,比平常抽得凶。
可是母亲一同意,她想到的竟是,要是哥哥,她肯定不会让步。差点没因此改变主意。她又把心事说给祖父,祖父没别的反应,只是把她的手紧紧抓在自己手里。
“我们缠绵了一晚,”他在后来给叶娃的电邮里这么说。
结束巡回回到迈阿密。不久后,她递了辞呈。
伊娃的决定,当时让菲德尔很受伤,几天后也就释然。毕竟他从小看惯了,人们每天都面对困境,每天都要选择。况且,他说为了伊娃才过来,怎见得不是个藉口?
“嗨,是我。我要回家了。我们照常保持联络,放心。我会活着,活得好好的。Vamos bien。告诉你,我买了两个轮胎回去,算跟老爸和解。妈妈?妈妈好说话。”
祖孙俩经常这么闹着玩。相差了五十多岁,却一点没有隔阂。
那一天,叶娃独自躲在琴房练琴。一首德沃夏克的A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正拉得投入,有个人也不敲门,径自推门就冲了进来。她听见声响,回身一看,被对方吓一跳。那人本来已经作势要扑过来拥抱,和她一照面也愣住,摆出个急迫“煞车”才有的怪姿态。半跑不跑,半飞不飞的尴尬。
没料到她去的埃里温,虽然还是三面环山,和祖父传授给她的印象竟完全对不上。过去逼迫族人四处走散的凝重往事,那样厚实得即便在遥远的时空里,仍有时压得她无法喘气的历史,仿佛被谁施了咒语,消逝得无影无踪,如新加坡市容般干净。
她在迈阿密大学修完本科,多留两年唸了硕士。那之后,考进乐团,又多留了一年半。
演奏时,她脑海时而浮现从华人同学处听来的华乐演奏的新疆民谣。当然不会是具体的乐句或旋律,是情境和感觉。
送走祖父后,叶娃心情缓慢但逐步在平复。她下坡一定转到亚美尼亚路,去教堂外待片刻。教堂的建筑和装饰,总是让她回忆起刻意隐藏,不告知祖父的那件事。
“哈,而且,他终于没来得及刮掉胡子。”她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