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等啦。你们家的,什么名字?给你查一下。”

结了碎冰的门牌,模糊的五个数字。

以后,我大概会忘记掉所有细节,只记得这天的冷,像生吞了一整块冰,看不见也摸不着,哭也哭不出来的冷,只有在努力呼吸时,才能尝到随着每一口空气刺来的疼痛。

“不行,都不让进。”

有的还是花骨朵呢,小小的蜷在茎上。也来不及开了。

“啊,谢谢你了,孩子刚回来,想……”

“没有本怎么给你送?都得带本,没本怎么知道号?”

“那也不行,谁都不能进。我看看能不能帮你把东西送进去。”

然后我听见了那两个我很久都没有听到过的名字。

她愣住,努力朝里面一栋楼的方向比划着,解释说就在一楼的那个房间,之前来也不用带本呀,就是那个……

但在这里,十年,和一天,有什么区别呢?

“我们就去送花,不烧纸。”她说。

她摘下手套,掏出手机,被冷风吹僵硬的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半天才打开拨号界面。她在问她的哥哥,那个,咱爸咱妈,他俩是几号?一楼对吧?401,对……48?不知道啊,好,你去找吧,等会儿给我打过来。

我有点怕今天。

我把努力保护好的小雏菊递过去,看见它花瓣的边角有一点蔫了,干黄的垂着。她说了:“谢谢。”

401-48。只能找到这些了。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保安从门卫室里晃悠着走了出来,他走路的姿势让我想起初中班里总坐最后一排的男生。他两手缩在袖子里,头皮剃得发亮,暗黄皮肤上有斑驳的痘印,像一个被土黄色军大衣包裹的山药球。他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也许我们曾经在初中的校门外擦肩而过呢。那个时候我没法想象总喜欢拖长声音讲话,连习惯性骂脏话都懒洋洋的他们十年后是什么样子,也没法想象她,或者我自己,十年后是什么样子。

401,听起来很像任何一个普通公寓的房间号码。

山药球保安在我们背后撂下一句,不冷不热的。我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和我们讲话。

不让走亲戚,但是这一趟必须走。离老远,就看见门口的“暂停所有祭祀活动”。蓝色塑料牌子,惨白的字,钉在半开的自动门上。

在山药球保安拎着花走向一楼那间小屋子时,她给我舅舅打电话:喂?不用找了……

很快,山药球保安出来了,他拍了照,把手机递给她看。她又说“谢谢”。我没看清,只扫到像是被钉在柜门扶手上的小雏菊,和两张黑白相片。

她停了步,往公墓里望了望。

“哦,不能进啊。”

“等着,我帮你问问。”

她小声地回复,目光在保安身上停了片刻,又飘回公墓里。

我们是来访的客人。但这间屋子里,主人不能讲话,只有裹着军大衣,冷得不断跺脚,说话没什么好气的天使代为发声。

听不见安魂弥撒曲,看不见高更的油画。我根本想不起。这两个人就从我面前走过,只能看见掉漆的台阶,听见风声。

这天没有暴风雪,没有大雨滂沱,也不是晴天。阳光和天使的语气,都是灰秃秃的。以后,我大概会忘记掉所有细节,只记得这天的冷,像生吞了一整块冰,看不见也摸不着,哭也哭不出来的冷,只有在努力呼吸时,才能尝到随着每一口空气刺来的疼痛。

怀里的小雏菊不知什么时候露出一截花枝,一阵风过,它们登时哆嗦起来。

“骨灰登记处”。

我们下车,风呼地涌过来。我把两支小雏菊往怀里塞了塞,塑料纸沙沙直响。

她沉默,有点局促,“那……那我问问吧。”

山药球保安晃到她面前,拖长声音问:“你家多少号?本拿出来。”

主人在家。一切都好。请回吧。

我们一前一后朝门口走去,旁边的保安横着步伐逛过来,拦住我们说:“不能进。”同一句话机械重复多次后的烦躁语气,和他身上裹的灰旧军大衣一样无精打采的。

圆头圆脑的保安两手互抄着袖,打量我们几眼,回头朝门卫室走去。

作者一句话:一小剂沉默就足够,所有都在静止,在它们真正的位置上。(Cesare Pavese)

她放下电话,愣愣地看着大门,手套也没戴回去。我侧着身子站在她旁边,想给她挡住一点风。那两个保安仍在门口晃悠着,时不时看我们一眼。我很不想让他们打量她,于是转过身。

有一辆车慢慢停在公墓门口,下来两个矮胖的中年女人,一个背着大布包,一个抱着一尊四四方方的漆黑长方体容器,动作僵硬却小心翼翼的,像托着献给神灵的祭品。我正疑惑为什么她们可以进入公墓,只听旁边的圆头圆脑保安扯着嗓子喊:“那儿!” 站在原地没动,手一指。

他头也没回,只拔高了音量。语气很像一个不耐烦的家长,对一个吵着要吃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