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圣诞,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余英时为台湾允晨文化的增订版《一滴泪》,写下序言《国家不幸诗家幸》,点出这本回忆录的可贵之处。按学者作家康正果的记述,余教授在读该书英文原著时便甚为激赏,后来与巫相识,为襄助巫在台湾允晨重印该书的中文版,他竟自掏腰包买尽原出版社的库存,替巫讨回版权,终使其书扩大了流传。
抗战时期巫宁坤就读西南联大外文系,投笔从戎担任飞虎队美国飞行员的翻译,1943年得中国空军奖学金赴美留学。相信是这些经历,一直成为他归国后的“历史包袱”。其实巫宁坤自美返中,是基于一片“爱国”的热忱。1951年春,正在留学的他接到燕京大学西语系电聘,毅然放弃了芝加哥大学攻读了一半的英美文学博士,回国任教。
据巫先生妹妹巫宁慧的回忆,六七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中,哥哥再度成了整肃对象,“所有的专政手段,抄家,批斗,关牛棚,又重来一遍,连临时工都当不成了……他的爱国热情换来的是27年非人的折磨,残酷的迫害。”巫宁坤在送给妹妹的书上题字说,他把40年来家国之痛,“化为沧海一泪”。
前些时候在网上读到一则资料,说《一滴泪》的出版触怒了国际关系学院的一些老同志,1993年7月,尚在美国售书旅行的巫宁坤被告知,他和夫人李怡楷的退休金停发,住房收回,巫先生也在一篇文章中说,“学院领导下令动用军警毁门砸锁,将全部财物扫地出门。”网文说,他们两人收藏多年的不少珍贵书信,在这次“扫地出门”行动中不翼而飞。“更诡异的是去年,孔夫子旧书网上竟有沈从文致巫宁坤信及钱钟书签赠巫宁坤书拍卖,标价数万元。”
巫宁坤一生传奇之处,在于他从1950年代开始,经历了几乎从未间歇的将近30年政治运动,打成“极右派”,劳改营中九死一生,家人也受株连,饱受歧视与迫害,而他则在宗教信念的支持下,在妻子李怡楷的奔跑营救下,终于捡回了性命。1979年“错划右派”改正,返回国际关系学院任英文系教授,1990年代退休后定居美国,如今得以颐养天年。
夫人李怡楷也在书中忆述,“大跃进”当中有一次,学校组织教职员到试验田去观赏“奇迹棉花”,来回要三天。她刚刚生产,须要在家中喂奶,但参观这毛主席亲自视察过的试验田,是项政治任务,不得不去。产棉“圣地”上,为减轻压力她必须把奶吸出并扔掉。当时一位有两个孩子的女同事便说,这种硬拉人去“朝圣”,孩子却吃不到奶的安排真是不可思议。其实这也让人一眼看出,“大跃进”造成的三年大饥荒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写出中国知识人
黑暗“心史”
到了1956年5月,巫宁坤夫妇被调往北京中央调查部干校(北京国际关系学院前身)任教,情况似乎有所好转。但在1957年“百花齐放”政策中,巫宁坤被诱使说出对自己、对共产党的一些看法,随即惊觉已中了伟大领袖的“阳谋”,全校大会上被开除公职,送进北京半步桥监狱劳动教养。北大荒的两年多,只剩皮包骨,几乎进入了饿鬼的名册。
巫宁坤引莎剧中凯撒名句作为比喻,把自己30年的坎坷人生归结为:“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异议作家余杰认为,应加上“我离开”。笔者觉得重要的该是“我思考,我见证”。
今年8月10日,翻译家暨作家巫宁坤在美国逝世,据闻中国主流媒体都不发消息,只有民营网做了报道。巫先生1920年生于中国扬州,现年99岁,以华人虚岁来说,诚然就是百年归寿了。知情人认为,中国官媒避免提及此人,是因为他在1993年以英文出版了A Single Tear一书,后来写成中文版的《一滴泪——从肃反到文革的回忆》。
初回北京巫宁坤无疑耳目一新,后来他回忆说“当时我还不知道成千上万的地主惨遭杀害”。就在同年的“十一”国庆后,三反、五反的政治运动便一波滚一波接踵而至。这些运动都有一些漂亮的口号,如“三反”是反贪污、反浪费和反官僚主义,但“肃反”的具体目标,却是“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的知识分子、作家和教授们。巫宁坤突然感觉,美国送船时物理学家友人李政道告诉他的“洗脑”一事,出其不意就到来了。
余序指出,本书的最高价值并不止于保存了一人一家“受难”的真相,更重要的,它写出了中国知识人在历史上最黑暗时期的“心史”。而能写出这样“心史”的作者,必须具备一项最重要的主观条件:即在精神和肉体都被践踏了30年之后,还能很快地重整旗鼓,恢复精神上的自我。余教授指出,1978年以后,他见过不少非常有成就的,老一代的知识人,稍一接触,便发现在不断的“思想改造”下,他们的精神世界已到了方向莫辨的状态。当然,巫先生能够在55万“右派”中(事实上远不止此数),不但不向“党天下”屈服,更能“幸存”下来,就已经是很难得了。
比如1960、61和62年,中国发生估计饿死4000多万人的大饥荒。当时国家机器的宣传口径,把饥荒说成“三年自然灾害”,加上苏修弃信背义,逼中国还债,致使“国家面临严重的困难”。但据巫宁坤回忆,这个时候全国进行的“思想改造”,却等同于残酷的强迫劳动和赤裸裸的胁迫和恐吓,国家最严重的“困难”,是居然连这些低端边缘的“囚犯”也养不起,任由他们一个个在饥寒交迫中离开人世。
巫宁坤把自己30年的坎坷人生归结为:“我归来、我受难、我幸存”。
异议作家余杰认为,应加上“我离开”。笔者觉得重要的该是“我思考,我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