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转来转去有点迷糊,遇到一个拿着扫帚的驼背老爷子,估计是余香苑的杂工。伊北问出口的方向,老爷子放下扫帚,带着我们径直往前走,一路自言自语,一直重新走到面对槭树的池岸对面,指着红艳的槭树让我们看。老爷子可能真有点迷糊,但对余香苑的自豪和骄傲明显感觉得到。

那天出了妙心寺,我想起刚才在里面漫逛了一圈的墓园,其实有可以寻看的,我记得哲学家西田几多郎就葬在这里。但是真是没有力气和兴致再返回了,在墓园找一块墓碑是相当耗时费力的。疾步奔向了花园的小街,一头扎进了最近的一家咖啡馆里,冷气和冰咖啡真是救命稻草。京都的夏天就有这么厉害。

中根金作(1917-1995年)是日本著名的造园家,一生中有300多座庭园作品,最著名的是每年都被各种欧美媒体列为日本庭园第一名的足立美术馆庭园。我在查资料时发现,在北京,有一个中根金作的庭园作品,双秀公园之“翠式园”,我没去过,甚至之前没听说过。

后来到南禅寺一逛,发现的确很大,人在里面逛荡的时候,一时间抓不到要紧,有一种空荡荡不知所以的感觉,因为这种空荡荡的感觉,那里面一座座重要的伽蓝也似乎就稀松平常了。其实南禅寺是京都众多寺庙中处于一流位置的名刹,是临济宗南禅寺派的大本山,始建于镰仓时代后期的正应四年(1291年)。皇家规定须得最为优秀的禅僧才能出任南禅寺的住持,因此历代住持均为名望显赫的人物,有梦窗疏石、虎关师炼、春屋妙葩等人。

40°C的室外高温让整个人从身体到脑子都如同胶水凝冻,我一直纳闷着。后来才明白了,上一次到南禅寺,确实是一次空空荡荡的游逛,我们穿行在偌大的南禅寺伽蓝之间,根本就没进南禅院。

(作者是中国作家)

元信之庭是白砂枯山水,而非深色的河砂枯山水,且没有樱花树;庭的周围,有柳树的荫蔽,正值盛夏,柳枝柳叶的阴影落在砂纹上,没有风,纹丝不动,颇有禅定的意味。主石和旁边一棵造型遒劲的松树,成为整个枯山水庭园的视图中心。主石的下面有一层覆盖了松针地膜的苔藓。砂面的四周,是刈込精致的常绿灌木矮墙,还根据植物类型分了好几个层次。

退藏院的几大名品在门口呈现得十分突出,广告牌上注明内有日本的国宝,最古老的水墨画《瓢鮎图》,有狩野元信设计的枯山水“元信之庭”,还有被誉为昭和名庭的池泉回游式庭园“余香苑”。

2018年夏天的京都太热了。那天也是非常热,我和晚姐从岗崎坐地铁至二条城,转至圆町,在一家吉野家等伊北。过了一会儿,伊北下课后经过吉野家,告诉我们先回学生公寓放好讲义笔记,然后再回来一起午饭。我们三人都点了吉野家的牛肉盖饭。在日本,吉野家真是价廉物美的好餐馆,一般就500日元左右,经常是学生在外伙食的首选。吃完饭,在正午的酷热中出发,坐一站地铁至花园,出站后步行前往我们这一天的目的地,妙心寺。

我坐在回廊上想了一会儿抄经这件事。我周围有些朋友是要抄经的,北京的作家朋友杨葵是每天抄经,已经成为了书法家。我很喜欢看杨葵抄的经书,端正平稳,有一股静气,很养人。在这趟到京都之前,轻安·洁尘书房做了一次活动,是杨葵的新书《不经意》分享会以及同名书法展,其中包括了很多杨葵抄的经。朋友们都习惯叫杨葵为“老葵”,名如其人,有葵的感觉和气息,长得像葵花,高大,阔脸,呵呵笑,暖和,通透,亲切。听他说话也舒服,音质很有魅力,节奏匀净舒展,磕着葵瓜子似的就把好多事聊了,还聊得挺透。老葵看上去是个闲人,经常背着手,说话慢悠悠,其实一堆事在做,都是一些积功德的事情,特别耗神费力,但他说起这些事都轻描淡写。这种举重若轻的气质,我想,跟天性有关,跟他学佛有关,也跟他写字有关。写字,在这里有两个含义,一是写作,一是书法。写字,无论是写作还是书法,要做得像样儿点,都需要凝神屏气,都需要巨大的耐心。其实,任何事情要做得像样儿点,都需要凝神屏气,都需要巨大的耐心。抄经都是楷书吧。楷书的工整要求是一种约束。抄写这件事,是规整收纳心性的一种很好的方式,由心至手,心和手都有所控制。这种控制是经由长期的反复的训练才能达成的。但,凡事太聚焦太用力,有时候效果适得其反,这里面还需要添加一些适当的抽离,适当的旁顾左右,恰如留白,恰如运笔时那些美妙的墨与墨之间的空隙。这其中的分寸和时机,微妙难以描述。我觉得杨葵是拿捏到了这些分寸和时机的。看似不经意,其实成了事。

我在关于日本园林的普及书中读到了“刈込”(音yì yū)这个园林专用术语,意思是对于灌木的修剪。刈込本来是西方庭园的造型方式,把植物按几何造型修剪整齐,后来传入东方,到了日本后,被融汇进了日本庭园造型技术之中。松针地膜也是在专业书里读到的。以前游逛日本庭园,见那些被褐黄色的松针覆盖的地面,不知究竟。读了才知道,这叫松针地膜,用干了的松针把苔藓给盖住,或者夏季防晒,或者冬季防冻。

南禅院的庭园是很小的池泉回游式,池塘和小山,顺路一圈转下来,只需要十分钟。小虽小,但要素和气势都有,满布着睡莲的池塘在烈日下闪光,庭园行道在茂密的树木阴影中,小小的瀑布不减奔腾跃动之势。整个庭园的焦点在我看来是那棵巨大的俯向池面的枫树,从正面看上去,几乎横过整个池面,青翠的枫叶和池面的睡莲将触未触,双方都在等待着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到来的风……

盛夏里,不同色调和不同层次的绿,是赏园的一个要点,但在(妙心寺退藏院)余香苑的视图中心,有一棵红艳的槭树,简直有点触目惊心。不知道为什么这棵槭树会在盛夏独自红艳着,让整个庭园在酷热笼罩的恹恹中有了令人一振的效果。

京都是断层湖盆地形,是断层沉陷形成的湖底,相当于一个钵的底部,夏天闷热不透气,冬天寒冷不聚热。日本文化史家、京都大学教授林屋辰三郎说,“作为享受春和秋的代价,京都人也超然地看待夏和冬”。这种态度颇为达观。确实如此,可能是因为有着严酷的夏和冬,因此京都的春和秋尤其浓艳丰美。

2018年7月中旬的一天,我又到南禅寺。那天的气温升至了40°C。走进了南禅院,见抄经室里的人满满当当的,但相当安静且感觉清凉,没人揩汗或用扇。人们盘坐在地板上,伏在几案上,凝神抄写,两个方向的拉门都开着,没有一丝风,回廊的地板顺滑柔润,色泽暗哑,屋檐切下来的光线,明暗分隔,从这里望出去,烈阳强光下的庭园犹如幻境。

到了“元信之庭”才发现,之前看到的那张照片是一个误解,不知是哪里的庭园。

待我们逛到池泉回游式庭园的“余香苑”时,这才感觉到盛夏游逛庭园的值得和妙处。余香苑是有“昭和的小堀远州”之称的造园家中根金作的作品,昭和38年(1963年)开始动工建造,历时八年完成。在余香苑,刈込手法更是普遍,庭园中飞石的两旁是浓厚的苔地和修剪得相当圆润平整的灌木小丛。这些灌木都是雾岛杜鹃,春天盛开时会相当美艳动人。整个庭园内,流水淙淙中,锦鲤游荡其间,荷花、睡莲、菖蒲沿着溪水错落而生。盛夏里,不同色调和不同层次的绿,是赏园的一个要点,但在余香苑的视图中心,有一棵红艳的槭树,简直有点触目惊心。不知道为什么这棵槭树会在盛夏独自红艳着,让整个庭园在酷热笼罩的恹恹中有了令人一振的效果。

我之前看过“元信之庭”的一张照片,印象很深:落樱时节,樱花的花瓣落在枯山水的砂纹之间,粉红花瓣的娇柔与灰褐沙砾的粗粝,有一种显而易见但很难传递的感慨。

深秋初冬红叶季,这棵水面上的“卧枫”该是个什么样的艳丽模样?我努力地回忆着,但脑子是空的,完全抓不出记忆。不应该啊,一般来说,我对庭园景貌的记忆焦点首先总是树,何况还是这么一棵奇崛的红枫。

2. 南禅寺:抄经和卧枫

狩野派作为历代宫廷和幕府的御用画师,在日本美术史上的地位实在是太显赫了。这个绘画家族自室町时期中期(15世纪)至江户时期末期(19世纪),活跃了大约400年,极富创造力。狩野元信为狩野派二世狩野正信之子,其画作的代表作分别是大德寺大仙园和妙心寺灵云院的襖绘。他在妙心寺除了作画,还在退藏院造了一个枯山水庭园,后世名之为“元信之庭”。

退藏院内,有一处路边窄小的区域,青砖铺石路面,左为伽蓝的后墙,右为墓园的矮墙。从路的那头看过来,左右颠个个儿。路的上方,有一棵巨大的枫,一怀抱那么粗的枝干斜生着,倾向窄小的路面,但其高度足以让人通过。这处景观有一种清幽的压迫感,特别是盛夏的青枫叶,格外楚楚动人,让我觉得惊奇,于是从路的两头都拍了照片。两张照片看上去,其中的一张感觉有点别扭。后来我在园林学者堀内正树的书里读到树有正面和反面的说法,“一般向阳、枝叶茂盛、树干表面花纹鲜艳的一面,或树枝形状前后左右分布均匀、整体形态看上去协调一致的一面视为正面,与之相对的一面则视为反面。”庭园的植物栽种有孤植和丛植之分,都讲究树的正面与反面,特别是孤植,因为是一处景观的焦点所在,造庭师会加以特别的考虑。我后来反复看我从路的两头拍的照片,果然,顺眼的那种就是树的正面。在这个角度,枫的树干从墓园矮墙所在的右边倾向左边的伽蓝,与更高的伽蓝后墙形成了一个和谐的三角形。若从树的反面来看,三角形的方向调了一个个儿,就有一种左手左脚的不协调感了。

早年看寿岳章子教授写京都的书,里面写她小时候全家住在南禅寺,清幽阔达之地,装满了她的童年记忆。

偌大的南禅寺里有一座不大的南禅院,内有面对普通信众开放的抄经堂,预约交钱即可。2016年冬天,我和同行友人到京都,有一晚住在东山的威斯汀酒店,熊燕说第二天一早步行一段距离去南禅寺,早课加抄经。我问几点,熊燕说六点开始。我有点怵头凌晨的寒风,也有点不愿意太早起床,就放弃了。到了第二天中午问熊燕南禅寺早课的情况,她说有点冷,但还可以忍受。我真有点佩服她,冬天里京都的寺院不是有点冷,而是很冷。

花园是京都的一个区域,就是一个镇吧。本来人就少,烈日下又全都躲进了室内,白亮亮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天空湛蓝,一团一团的白云纹丝不动,一点风都没有。这时应该有一只黑猫在阴影处蹲着,绿眸子晶莹闪亮。我是说应该,事实上没有。

1. 妙心寺:满园浓绿中的一棵红槭

妙心寺建于1337年,临济宗妙心寺派的总院,由46座塔头(本寺下辖的各个小寺)组成,占地广阔,据说是日本最大的寺庙。这里曾是花园天皇的离宫。这么一大片充满了佛殿、法堂的建筑群,当然不可能一一参观,重点在于三院,桂春院、春光院和退藏院。而退藏院是重中之重,仔细看看这里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