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处直驱附近的东方大酒店,白色的英式建筑物吸引游人的眼球。那是东南亚最老的酒店,也是世上最有历史的酒店之一。它在蔡澜的文章中出现多次并说是他“心爱的酒店”,毛姆的《马来故事集》数次出现它的身影。它曾接待过皇亲国戚,还有早期到过槟城的许多名人。除了毛姆,在这里住过的还有黑塞、卓别林、吉普林等等。在他们之中,毛姆说过一句让槟城人特别自豪的话:“如果你没有到过槟城,就等于没有来过世界。”

我想这片大海在当时应该也那么可亲,若不,那些熟悉的身影怎会愿意停下脚步,留在这个小岛?

槟城街景

葛尼大道以英国驻马来亚最高专员亨利·葛尼的名字命名,它在2017年3月被澳大利亚《旅行家》杂志选为一生必访的全世界25条大道之一,排名第13。目前其堤岸安装了铁丝网,种满绿色攀藤植物,还开了紫色的花。但在我小时,可越过海堤走在洁白沙滩上,每隔几十米有一个S形的街灯,街灯和街灯之间种了松树,很有风味。我们常在那里度周末,外婆喜欢在那挖小蛤蜊,我则在沙滩上捡树上掉下的松子玩,要不就赤脚走近海水,湿一湿脚。六年级时,有个男生送过我一张他站在这里其中一棵松树下拍的照片,那时怎有那么多情思,只不过傻乎乎地收下罢了。记忆中的葛尼大道,沿途建有面海的散步走道,路旁望海的别墅一栋栋,每一栋都有大大的庭院,树影婆娑,让人遐思——现在大多数地段都被发展商收购建成高级公寓了。

(作者是马来西亚作家)

这么浪漫的一条海滨大道,葛尼的名字背后却有马来亚最伤痛的一段历史。葛尼是英国驻马最高专员,华人用他们习惯的语言把他称为钦差大臣。1951年10月6日,他在前往彭亨州福隆港度假的途中遭到行弒身亡,这则新闻轰动一时。我更同情的是葛尼太太。无论是官方媒体、私人书籍,记载都大同小异——当葛尼获知自己是狙击者目标时,他要太太和秘书坐在车里,自己突然打开车门,高举双手下车赴死,他的太太和秘书躲在劳斯莱斯里性命无损。那段往事已随1989年合艾和平条约烟消云散。为了纪念他,全马以葛尼为名的地方,目前至少有七处。

Y指着海珠屿大伯公庙里头昏暗不明的灯光下一块已被烟熏得发黑的石炉说,它在这已有两百多年,是槟城最老的文物之一。我很好奇地趋近一看,上面隐约刻有字,我费力地集中眼神端详,仿佛是“乾隆”二字。

东方大酒店

海珠屿是有记载以来,中国人最早来到槟城的登岸点。乾隆十年(1745年),来自福建永定的马福春和结拜兄弟广东大埔人氏张理和丘兆进乘帆船来到这里。他们三位义结金兰,来到当时叫槟榔屿的槟岛,比英国人莱特船长抵达槟岛的1786年还早41年。张、丘、马三人生前行善积德,死后被尊称为大伯公,他们的坟墓至今还在海珠屿大伯公庙旁。根据邝国祥1958年出版《槟城散记》所收录的《海珠屿与大伯公》(1948年8月发表在《光华日报》):“大伯公姓张名理,原籍广东大埔人氏。乾隆初年……(蓝渭桥氏《大伯公考查记》,作乾隆十年),偕同邑人丘兆进,福建永定人马福春,坐帆船南来……他们到了槟榔屿,就在海珠屿登岸。时槟榔屿尚未开辟,三人披荆斩棘……三人常相聚首谈心,情同兄弟。忽数夕不见张公,丘马因相偕到海珠屿探访,到见张公已坐化石岩之内……时英人赖特(莱特)少校开始经营槟榔屿,移居来槟之民渐众。及丘马殁,同籍居民复葬丘马二公于张公坟之左右……吾华人士,慕三公之义,复冀庇知,因以神祀三公,统尊之为大伯公。”《马来亚华侨史》的作者维特·巴素(Victor Purcell)博士写道:“一位姓丘的客家铁匠,一位姓张的教书先生及一位姓马的烧炭人,他们都被尊奉为华侨的开辟者”,他认为“大伯公是南洋华侨先驱者的象征。”位于丹绒道光(Tanjong Tokong)的海珠屿大伯公庙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浪打在石堤上,每下都卷起层层白色浪花。

从东方大酒店沿着海岸线再往前是旧关仔角,这里有康华丽堡,也有漂亮的市政厅建筑,过去就是槟城瑞天咸码头(Port Swettenham)的所在地。我们的祖辈大多从此处登陆,展开他们人生的新一页。当年乘坐邮轮环游世界的名人,大多也都在这里上岸。在这一两百年里,无数熟悉的身影在这里出现,比如,孙中山五次从这码头登陆、离开,来南洋筹募革命基金,也带来革命思维和新思想;他无数个追随者从这码头离开蕉风椰雨的槟城,回到他们热爱的祖国,只为了能够把祖国从满清政权下解放,却大多都献上宝贵的性命。大海把下南洋的中国人带到槟榔屿,他们当时只不过是帆船停在哪里就在哪里居住,这是缘分;住久了之后也就他乡变故乡,这是感情。朵拉《有庙的海角》中写道:“1792年建庙时的大海,和今天一样平静蔚蓝吗?”

大海把下南洋的中国人带到槟榔屿,他们当时只不过是帆船停在哪里就在哪里居住,这是缘分;住久了之后也就他乡变故乡,这是感情。

沿着这条海岸线往乔治市方向,会经过葛尼大道。从1930年代被英政府开辟以来,这条大道是自红毛路开始分阶段建造的,工程直到日占时期才停顿。在华人口中,它被称为“新关仔角”——旧关仔角指的是莱特登陆后建造了康华丽堡的那个部分之海边。中国友人B问我,“关仔角”啥意思?槟城人口口相传,旧关仔角那里原有华人设立的俱乐部叫“Corner Club”,用槟城流行的闽南方言谐音和译音都是“关仔角”。后来这座俱乐部搬到葛尼大道,华人也顺理成章地把这里叫做新关仔角。

从葛尼大道拐个弯来到沿海的红毛路,这名字很有中华风味,红毛在槟城流行的闽南方言中意味着洋人,这一段路原是洋人开辟来让西方人建房子居住的地方,但是这里的地段最后大多都逐渐被那些在槟城发迹的第一二代华人买了,建造了一幢又一幢美轮美奂的西式住宅(槟城人叫它们红毛楼)。

为何此处马来文叫做Tanjong Tokong?Tanjong 是海角,Tokong是庙,直译便是“有庙的海角”,当时的马来人质朴无华,他们不介意如此叫它。这片海一望无际,很难想象它衔接着两块原本毫无关联的陆地。张、丘、马之后,因英殖民政府需要大量华工,我们的祖辈也从祖国登船,在这片海上航行到当时叫槟榔屿的地方。到了这块土地,他们卖力地工作,华工的勤恳、团结被学者们加以记载。巴素曾担任马、新两地的英军政府华人事务顾问官,对华人较友好,他就曾这么赞扬过华人。赫尔曼·黑塞在他的《亚洲行忆》里提及他到过槟城和马来亚其他地方。他觉得华人是有高度文化的民族,在华人身上,他“第一次看到了一个民族竟可以如此团结一致……对自己的文化有着清醒的认识,不回头留恋过去,而是务实地着眼将来”。华人漂洋过海下南洋,来到槟城落脚之后所达到的成就印证其看法。

凌叔华在她的名作《记我所知道的槟城》,对槟城赞誉有加,她说“红毛路上,有不少具有草地花木之美的西式住宅,那样式就有很多维多利亚式或爱德华登式的,……那些有宽宽的走廊的白石夏屋,高踞在碧茸茸的草地上,岂不也像牛津或剑桥两个大学城的住宅区一样?此外花木的修整宜人,门窗帘幕的幽静,处处引人遐思。”这些华裔钜富都有精彩的奋斗故事。就拿其中一幢豪宅来说,从上俯瞰是个“E” 字,据说是为了向英女王伊丽莎白致敬,那是槟城实业家叶祖意的房子。他从中国福建南安来到马来亚时是穷小子。经历无数奋斗终成大器,创办万兴利银行,还是实业家、慈善家、教育家。1950年代,在马来亚大学草创初期,他第一个带头捐献大数目——他总共捐给马大25万元(马币)。让人感佩的是他后代一样支持教育,十多年前,叶氏家族将叶祖意豪宅让出来开办宏愿大学,实现叶祖意的心愿:通过教育来造福人群。他的铜像立在校园内,下书:Towkay Yeap Choe Ee。Towkay是闽南方言“头家”,意为“老板”。他下南洋时只有17岁,一穷二白,一个没受过教育的赤农,却有大海的胸襟,生前慷慨捐献教育,死后还有后人继承其志,不禁让人对他另眼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