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牧场》中大自然的分量最足;《前山夏牧场》里的人与动物,众生喧哗;《深山夏牧场》场景更加多元,人事向纵深发展。《羊道》三部曲整体节奏丰盈有致,似有草原的风吹过,每处转折都娉婷自然,每口呼吸都开朗舒展,不短的体量,阅读起来却深感“透气”。

《前山夏牧场》《深山夏牧场》,一路读来,深入新疆北部游牧地区全世界最后一支最为纯正的游牧民族家庭内部,面对李娟真诚率性干净、宛若天籁却更加从容诗意悲欣交集的文字,我连连感慨:李娟成熟了,成熟没有让她老练世故,她依然顽强地保持着清纯的灵性。对此,我这样的老读者真是深感欣慰,大为佩服!

荒僻艰苦环境中的朝夕相处,人与人的性情不免赤裸相对。李娟不拿自己当外人,但也最大限度地克制自我。她聪慧、幽默、亲切、干练,做饭缝衣,喂牛赶羊,样样不落。熟悉或不那么熟悉的哈萨克牧民都容易亲近她,她也极为体恤身边的人。没有“自我”阻碍视线,“他者”的形象便格外清晰。于是乎,扎克拜妈妈坚韧仁厚爽直之下的无奈、卡西天真耐劳粗糙中的鬼灵精、斯马胡力勇敢蛮野洒脱外的滑稽,他们的一颦一笑,鲜活得犹在眼前。扎克拜妈妈家众多的亲戚、朋友、邻居、同学,也都在李娟笔下扑面而来。这些人物生动之极,单独成章也是绝佳的散文。德高望重的托汉爷爷、剽悍腼腆的海拉提、娇艳叛逆的苏乎拉、贫寒落魄的无名酒鬼,甚至还未满月的小婴儿……他们被李娟温柔平视,隆重书写。他们鲜明强烈、滑稽可爱的个性常让我忍俊不禁,抑或满腹酸涩……

也许在博大浩渺的大自然,稀缺单调的物质供给的背景下生存,过于轻薄的喜怒哀乐根本压不住生命的阵脚。《羊道》呈现的细节分量铁实,过筋过脉、饱满刻骨。本来嘛,牧人们高兴了就要放声歌唱,闲暇了就要欢聚,转场前得穿上鲜艳漂亮的衣服……就连骆驼、马、羊和狗,舒泰时还要满坑满谷地放声鸣叫呢!对酒当歌的关口,年过半百的扎克拜妈妈浑身的病痛、20岁的斯马胡力满手的伤口、15岁的卡西业已失聪的右耳、骆驼滂沱的鼻血、马匹惯常的精疲力竭、牛羊时不时的倒地而亡,就都不值一提。生命就是如此,有喜就有悲,兴盛枯败,万物轮回……

李娟娇小的身形里暗藏着巨大的能量。盘桓在阴晴不定的高山,背负繁重艰辛的劳动,咀嚼生熟夹杂的粗粮糙肉,这对一个在定居点长大的汉族女子皆是体能和意志力的考验。李娟忍耐过来了,她因此对牧民和与牧民相依为命的牲畜的命运感同身受。牧民们的念想再渺小不过(羊毛能卖个好价钱),却也还须要咬紧牙关操持才能实现。他们没有固定的居所,没有高大的理念,却最明事理、最重感情。他们爱护山地草场,呵护牲畜,温暖同胞。这一支最后的游牧者,身体力行地维护着古老的习俗,还有那些古老的美德。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眼看就要绝迹……

幸好还有李娟这样懂得他们的作家,哪怕这支人甘心沉寂在世界上最遥远的角落,顺天应地,逐水草而居,他们栉风沐雨的经过,他们此起彼伏的体温,就都留了下来。

2007年春天,李娟进到哈萨克牧民扎克拜妈妈家,她与扎克拜妈妈,妈妈的儿子斯马胡力,妈妈的女儿卡西同吃同住同劳动,跟随他们转场放牧三个多月。他们途经春牧场吉尔阿特、塔门尔图和可可仙灵,前山夏牧场冬库尔,深山夏牧场吾塞,一路风吹雨淋雪浇,跋涉辽阔苍茫的山地,穿越层峦叠嶂的森林,泅渡暗藏机锋的湿地,为羊群寻觅丰美的水草。在城市长大的我看来,他们说得上颠沛劳形。

李娟天才般的修为再次在《羊道》中得到印证。阅读《羊道》,犹如涉足阿勒泰山脉的山山水水,在喟叹自身视野的逼仄匮乏之余,更庆幸这世上毕竟还有壮烈宏大、鲜豁丰沛、元气淋漓的日子。

没有“自我”阻碍视线

显然,李娟被自然开过“天眼”,她望得远,站得高,她感悟的人生,具有悲天悯人的哲思——“又怎么能说这样的生活(转场)动荡,这样的生活没有根呢?它明明比世上任何一种生存方式都更为深入大地。又怎么能说它脆弱?它依从自然的呼吸韵律而起伏自己的胸膛,它所凭恃的是地球上最强大的力量……”

阅读李娟的文字就是洗眼清肺的过程。十几年来,借由她的文字,我居然也对哈萨克游牧民族的生活了然于心,也对从未谋面的阿勒泰山间的一草一木有了牵念。这真是神奇欣快的体验。(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将飘逸轻灵灌注文中

《羊道》系列作品让我再次暌违李娟的文字。翻开第一本《春牧场》,初次阅读李娟散文时的惊喜再次席卷而来,我夜以继日地读,舍不得放下。只是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猎奇心理,没有预设,我知道这三本书,依然是叙述哈萨克牧民的生活,有着大量我经验范围之外的新内容。正如李娟所说,猎奇性了解、搜索式阅读,“知道”和“一无所知”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对李娟,暗含着不同以往的期待。十几年过去,作为作者的她和作为读者的我,我们都变了。

还记得阅读新疆作家李娟散文集《我的阿勒泰》时曾有过的惊叹。因为太喜欢,买了好几本书赠送朋友。长久以来,我都较少关注非虚构文学。我已习惯在虚构文学中寻找细节的颤动、想象和审美的快感,或许还有对回味的期望。我固执地认为这些特质较难于在非虚构文本中找到。《我的阿勒泰》在某种程度上校正了我的愚见。李娟逐渐声名远播,偶尔在《文汇报》上读到她的专栏文字,她的散文依旧维持在平稳的高水准之上。

(作者是中国作家)

厚重似乎是《羊道》自身携带的基因,李娟却有本事将诗人的飘逸轻灵灌注在文本中。《羊道》的修辞并不华美,那种极致的流畅朴素细腻,明媚的快乐,清透的苦涩,将自然的瞬息变化,牧民的日常生活,动物的生老病死,凝结成了诗。诗意让再苦再难再是平凡的人和事,有了念想,有了回味,有了美。其实,也就有了希望……李娟把自己的身段放得那么低,灵魂却飞得那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