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为中国作家)

《凤仪亭》《拾玉镯》《迎贤店》《情探》《秋江》……那些年,我只不过看到些戏剧的边角余料。

场灯渐渐暗下来,我的喜悦会瞬间转为狂喜。我那软弱羞怯的灵魂,自由地在剧场的各个角落游荡。自由对我来说,在很多时刻等同于想象。剧场集体主义形式下各不相干的处境让我安之若素。偷偷抹眼泪的观众。不时嚼点零食的中年妇女。轻浮的笑声或深沉的喟叹在不恰当的时候响起。打鼾的人被同伴的胳膊捅醒,睁眼就问“演到哪儿了”。拉紧双手、热恋的年轻人恍惚的眼神。受到惊吓的孩子,四下张望寻找同类。首次进剧场的人,兴奋或是上了当的表情……

近十几年来,“商业场”“盘飱市”“雨田”日渐衰颓,锦江剧场和悦来茶园还是兴旺得很。

有一阵子,我和几个狂妄之徒出入于京沪两地的各个剧场,从来不买票。我们找熟人、画戏票、翻围墙、爬厕所、跃花台、吊钢窗……用尽各种方法,总能混进剧场。我们或坐或站,傲视着舞台,有的是荷尔蒙和力比多。荷尔蒙和力比多爆棚的不只是正值青春妙龄的我们,台上台下的氛围,竟也是如出一辙。

置身于芸芸众生中,窥探别人家的命运,既不能分幸运一杯羹,也无须为落难负责。台上的人生兴许比自己的更丰富跌宕,却不见得有自己的自然真切。进进出出剧场的人通常晓得:不像不是戏,太像不是艺。

我对于剧场的记忆,远没有吃喝逛商场那么受用。

酷爱剧场的人大抵是幻象的俘虏。他参与到唱念做打和动作台词构置的虚拟生活中,实打实的日子和就手的情感满足不了他,他有着更为隐秘的渴望和念想。被游戏填满的空间让他着迷,让他在一段时间内遗忘了自我,放下了生计和操持。遗忘真实和虚无的界限也不免危险,个别人会因此沉陷,难以自拔。不过,时代到底是不同了,台上台下都流于粗疏鄙陋一时兴起,更多人步出剧场,不过是慨叹一番“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罢了。

软弱羞怯的灵魂在剧场各个角落游荡

有许多剧名会在深夜钻进大脑,它们是失眠时浮现得最多的词组。我在黑夜中搜索记忆,希望在没有默数完这份名单时就已经睡着了:《伐子都》《爱情蚂蚁》《思凡·双下山》《生死场》《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青春觉醒》《盗版浮士德》《人鱼传说》《三姐妹·等待戈多》《切·格瓦拉》《青春禁忌游戏》《安魂曲》《失明的城市》《理查三世》《怀疑》《哥本哈根》《萨勒姆的女巫》《白鹿原》《建筑大师》《肖邦》《小市民》《孔雀东南飞》《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红色》《大师与玛格丽特》《丽南山的美人》……

相对于才子佳人 更迷恋现实主义人生

全部的戏剧多于全部的生活。我只须调整呼吸,等待大幕开启。

那些剧场,熟悉如自家后院,来去自如。

相对于锦江剧场里的才子佳人和劝善戏文,四川剧场和成都剧场里的现实主义人生更为我所迷恋。我家附近的工人文化宫和我家楼下的西城区文化馆剧场,也都经常上演业余文艺爱好者们排演的话剧。高度煽情的浪子回头故事,线条粗浅的人物性格,演员们吼叫着背诵台词……我盘桓在这些剧场,思付着,是否只有台上这些人的生活才值得一过,即便面对死亡,傲慢的气魄也丝毫不减?!

剧场外,《于无声处》的海报高悬。画面上的人物愁眉紧锁,高大严正,不容置疑。戏之外,13岁的我被剧中人物崇高的痛苦所震慑。对比之下,我周边的亲朋不过是些庸众。《救救她》《报春花》《血,总是热的》……这些戏有着泾渭分明的道德观念,似乎总有一类女性天生需要被拯救。那么,我们街上被称为“超妹儿”的坏姑娘又该由谁来管?

锦江剧场素朴古雅。豁亮的场灯下,一桌二椅的舞台简明空阔。喧天的锣鼓和高亢的帮腔声嘶力竭。台上的长声夭夭或咿咿呀呀常让我烦躁不宁。大人严令我不得动弹,“都7岁了,懂事哈,下次不带你来了”……赶紧懂事。被钉在座位上实在无聊,我就编造或更改戏里的情节打发时间:书生翻墙时摔断了腿,根本没见到小姐;调皮的红娘才是老爷亲生的女儿;势利的店家,被巧舌如簧的骗子卷走了全部家财……

这些话剧,其时正在中国各地大规模上演,报纸上也在展开广泛的讨论。讨论的话题与舞台艺术无关,基本是对错之争的铮铮直言,也不乏对落后青年苦口婆心的规劝。我暗自庆幸不曾失足,又略有些不明就里的失望。

我被舞台的博大精深迷住了,恨不能一夜长大参与其中。令人沮丧的15岁,只配做一名观众。

酷爱剧场的人大抵是幻象的俘虏。他参与到唱念做打和动作台词构置的虚拟生活中,实打实的日子和就手的情感满足不了他,他有着更为隐秘的渴望和念想。

散场。余兴不浅的父母一路议论,快到家了,我才发现不是手绢就是钥匙遗忘在了座位上。又是被数落。次次从剧场“梦”醒,大人孩子都不大爽利,须要找点茬子来“间离”一下。

《伽利略》《车站》《野山》《WM我们》《中国梦》《挂在墙上的老B》《山祭》《屋里的猫头鹰》《虎踞钟山》《桑树坪纪事》《狗儿爷涅槃》《黑骏马》《培尔金特》《麦克白》《悲悼》《欲望号街车》……

几十年来都是这样:散戏后的夜晚,经常会碰见急着回家的演员,戏妆没有彻底洗净,还残留着角色的痕迹。我看着他们渐渐老去,似乎他们扮演的那些人,也都跟着慢慢老了。流逝的时光在他们脸上有迹可寻,尽管不如舞台上来得迅猛酷烈……

那年夏天,我在四川某县级市的文工团过暑假。酷暑天,排练演出如火如荼,剧场日夜不得闲。出身草根的导演和演员们,单纯热烈,道听途说了很多新观念。他们急迫地抛弃半生不熟的传统文化,将西方哲学和艺术观念当作饕餮盛宴,生吞活剥囫囵吞下。转手的外来文化让他们普遍消化不良,故弄玄虚应付观众倒还显得绰绰有余。他们是那个时期中国戏剧人的缩影。

《大风歌》《保路风云》《霓虹灯下的哨兵》《西安事变》《赵钱孙李》《我们仰望星空》……传统的叙述手段和舞台调度,不管剧作背景是古代还是现代,立意台词也都迎合当下的思想观念,“正面人物”斩钉截铁地论述,“反面人物”灰溜溜地哀叹。某种莫名的焦虑正在漫延,然而,质疑现实其本身就是一种罪孽。“长相守,不相疑”,话剧《王昭君》里的民族观适用于一切方面。

全部的戏剧多于全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