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为中国作家)
现实中的善与恶
《大师与玛格丽特》是一部以“喜剧结尾的悲剧”小说。以悲剧人生阅历著就的喜剧巨作,批判更有力,讽刺更深入,也更震撼人心。
作者笔下化身为“披着魔鬼外衣的上帝”,被男女主角真挚爱情所感动——“月光铺就的路,他们沿着月光向前跑去,一个声音大喊,你自由了!”这恰恰是布尔加科夫自己内心所追寻寄望的“自由与平静”。“如果打算爱一个人,你要想清楚,是否愿意为了他放弃如上帝般自由的心灵,从此心甘情愿有了羁绊”(菲茨杰拉德语)。书中对耶稣受难故事的解构再创作,可以看做是一段历史小说。而几乎通篇负面描写的魔王,给读者的印象是“聪明睿智,所向披靡”。布尔加科夫想象力极其丰富,叙事节奏的把控与选择太明智,所要表达的思想、人物、事件太繁杂,是否会破坏故事的丰盈与趣味性?他选择“放任真我,尽情发挥”,正是这种貌似“喧宾夺主”式的小说结构,体现出其叙事语言的淋漓尽致。
布尔加科夫一直追求“自由”,应该是超脱于“现实空间”,自我内心和谐的某种状态。我们习惯于早已盖棺定论的“价值体系”与“道德理论”,但世界并非简单一个“好坏或黑白”。
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由两条主要叙述线交叉缠绕。一条“现实中的善与恶”;一条“虚构中的爱与恨”。拿撒勒人耶稣一路传教,人类固有的“怯懦”本性,如瘟疫般蔓延到二十世纪的莫斯科城。魔王沃兰德让民众大出洋相的魔术表演,是“世人眼中的罪恶”,却正是“上帝眼中的义”——损公肥私、唯利是图、贪婪庸俗的民众,抓捕并处死耶稣的本丢-彼拉多,在石椅上枯坐千年,“为了某一个月夜而付出1万2000个月夜”。
小说高开高落走入尾声,男女主角倏地一下亮了相。玛格丽特崇拜大师并深爱,因为在他的小说中看见了自己——衣食无忧的安逸生活,灵魂无可安放。大师是“光”。玛格丽特为了“信念”不惜飞蛾扑火,最终得到真爱,但这种勇敢对于现实世界中的人,不简单。布尔加科夫颠覆传统“将耶稣凡人化,将撒旦善良化”,讴歌一段虚幻抽象式的爱情,说明这正是他所寄望的爱情。想到为拯救世人被钉死异乡的耶稣,“用完全的义担当我们的苦难”,女主角毅然决然投奔魔鬼怀抱,拯救即将走向“精神崩溃”的情人,同时也拯救自己,这不也是世间男子人人幻想渴望却不可得的爱情?
“信他的人,不被定罪。不信的人,罪已经定了。”(圣经语)布尔加科夫坚信“上帝魔鬼并存论”,并做出深刻剖析——许多时候,“上帝与魔鬼”不过是换了一张面具而已。书中诸多离奇怪诞行为,不可避免,却自然而然。讲话者面对沉默者,如何获取心理平衡?上流社会面对底层阶层,辩驳有何意义?普鲁斯特与“体弱多病”斗争多年后回归写作,“敏感孤独”使卡夫卡沉迷写作,20世纪的莫斯科风雨飘摇,布尔加科夫因病退医后开始写作,但因其无论创作还是生活,都坚持“不以政治谎言来取悦主流”,作品惨遭封杀。生活陷入极度窘困,无奈选择回归“本我文学创作”,也因此“痛并快乐”,直至离世。
小说“结构奇特”。一开始,作协主席与流浪诗人,长老湖畔大篇幅的繁复对话,引出总督彼拉多对耶稣的抓捕及死刑判决故事。魔鬼早早现身——“一团热气在眼前凝聚,形成一位怪模怪样的公民,他彬彬有礼地问,我可以坐一坐吗?”接着开始接力传递式叙事。教授魔王带领随从,亲临莫斯科考察人心变化。频频出现魔幻场景——卢布雨、撒旦舞会、凡人涂上魔油会飞等描写,我们看到真实生活中的种种丑恶。“凡恒心行善寻求荣耀尊贵,和不能朽坏之福的,就以永生报应他们”(圣经语)。柏辽兹、里姆斯基等几十个平庸之辈,每人引出一段精彩,像《一千零一夜》,一个故事引出另一个。情节环环相套,撒旦操纵每位人物命运,但在某种意义上,也操纵作者自己。卡尔维诺曾说:“这是结构节奏的秘密,一开始就能辨认控制时间的办法,我们急于想知道会发生什么……”
本书结构紧凑,情节生动,不仅遵循现实主义创作,像契诃夫所说,“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更以虚幻神话的笔触,创造了反现实主义。也正因其使真实生活面目狰狞,小说多年都无法面世。阅读中不难发现,整个故事建立于“世俗百姓生活”,却又“凌空于现实”——“安奴什卡已经把葵花子油弄洒了……”小说一开头,便意味着某种“天命不可逆”。小说中的所有人物,一一都有因果结局。大师和玛格丽特在世人眼中“死了”,这恰恰是真正自由的开始——“这必定是一个深夜,当救世主诞生,子夜中出现了白昼”。
“这只猫足有一口骟猪那么大,浑身黑得像烟炱或老鸦……”小说中这只买票乘车的黑猫很有趣。在西方,猫与蛇象征邪恶,但在古罗马,自由女神常被刻画成脚下伴着一只猫,象征自由。这只猫即是作者对“上帝与魔鬼同在”的“代入式描写”。其实“是否信上帝并不重要”,可怕的是“不信有上帝便为所欲为作恶之人”。
“火湖”本是给魔鬼和堕落天使们所备,但“人只要信,就可得救,除非你死不悔改。”花园街副三零二号,终于在黑猫的爪下毁之一炬——“红色救火车敲着令人心悸的警钟,浓烟从魔宅的破窗中冒出,着火啦着火啦!”让我想起《不祥的蛋》里多次出现过“那火红的光……”而一直以来,“地狱与天堂”在人类认知中对立在事物的两个极端,这其实仅是表面。我重新翻阅《圣经》,仔细对照,“天堂是灵的国度,地狱是消灭灵的地方,灵魂在烧着硫磺的火湖里,这一次死亡,指的是灵之永灭……”
虚构中的爱与恨
当读到大师历经磨难却徒劳无果,悲愤绝望之下将密布蝇头小字的小说手稿一张张投入炉火章节,让我想到毛姆笔下《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斯特里克兰德,画出那幅可能会举世震惊的画,临死前吩咐妻子一把火烧掉。卡夫卡当年若非重病缠身而无法亲力亲为,我们现在恐怕也早已与那部旷世之作《变形记》失之交臂。“失意者”布尔加科夫,以黑色幽默嘲讽鞭挞了以莫斯科作协为大背景的种种奢靡生活状态。“我们宁愿绝望,也不惜自己的灵魂没有内在美德。”莫斯科人迎来“披着魔鬼外衣的上帝”沃兰德,诸多人物逐一登场,不安与恐惧接踵而至,离奇事件纷沓不断。“阅读”在紧张的节奏中被迅速带入,一直弥漫到几十章节,魔王反倒成了整部小说的主角。直至叙述超过五分之四,“大师与玛格丽特”终于姗姗而来。也只有这部分,描写最为舒展,渗透温情与感动。但所有这一切,都来自魔鬼一手操控,彻底颠覆了“世人印象中的价值观体系”。
布尔加科夫一直追求“自由”,应该是超脱于“现实空间”,自我内心和谐的某种状态。我们习惯于早已盖棺定论的“价值体系”与“道德理论”,但世界并非简单一个“好坏或黑白”。彼拉多处死耶稣,貌似“维护了善良和平”,实则道出“善良惨死在假正义的公众观”中。魔王不同于《浮士德》中的靡非斯特,不保护恶,不诱人作恶,与马太的对话中——“如果不存在恶,善有什么用?”当“坏”达到正常认知观的顶峰,撒旦的善良美好扑面而来,“价值体系”重创后重建——“黑暗存在是必然,否则就不合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