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我后来“古狗”才知道的。我在参观这个摄影展时,对他根本一无所知,除了桑塔格曾经对他口诛笔伐之外,但不清楚到底桑塔格对他有什么不满,因为从来没有翻过《旁观他人的痛苦》。虽然没有先入为主,但我对他一样不以为然,只是当时说不出为什么。后来跟老朋友聊起,原来他也在新加坡看过萨尔加多的摄影展,他说:“我想对我来讲他太专业了。”轻描淡写就说出了我说不出来的原因。是的,就是这样。

他真正想要我们看见的,到底是他的摄影技艺还是他的拍摄对象。

这是萨尔加多第一次在泰国举办如此大型的摄影展,作品涵盖了最具代表性的三个系列:以26个国家的基层蓝领生活为题的《工人》(1986年至1992年),以移民群像为题的《外移》(1993年至1999年),以地球自然生态景观为题的《创世纪》(2004年至2011年)。另有一组20张作品,题为《其他美洲人》。

外一篇:伊斯坦布尔的眼睛们

尾随两个日本背包客到另一家民宿探访他们口中的传奇人物,听说这个日本人从印度一脚一脚走到土耳其,推着超级市场的手推车,足足走了三个多月。日本人的偏执和专注常常令我讶异,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这个传奇人物看起来比想象中平凡,平实,疲惫不堪,但很快乐。无法想象他如何一路走来,如何承受途中的风风雨雨,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意志力。我们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去看这个世界,有人开电单车,有人骑脚踏车,而他选择徒步,一脚一脚在这颗最糟也最棒的行星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帕慕克与伊斯坦布尔,张爱玲与上海,乔伊斯与都柏林,佩索亚与里斯本,卡夫卡与布拉格,作家与他定居的城市之间的关系,哪一个沾了哪一个的光,哪一个让哪一个远近驰名,真是说也说不清。我无法预见100年后,伊斯坦布尔还会不会记得帕慕克,应该会吧。就算不会,也无损《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这本书的价值。这是他写给伊斯坦布尔的一封情书,是他对伊斯坦布尔曾经辉煌如今黯淡的身世和失落了的美好时光的招魂,是他对自己成长的城市和自己家族的记忆万花筒。

从温德斯和桑塔格的反应,你就知道萨尔加多的作品得到的反应趋向两极化。赞赏者给他戴上人道主义者和抒情诗人的光环,说他的作品记录了人的尊严,尤其是生活在社会低层的人。批评者诟病他过度追求构图和光影,每件作品都有跟史诗媲美的企图心,神圣化乃至消费化了苦难的真相。

(作者为马来西亚作家)

我记忆中的伊斯坦布尔停留在16年前,夏日的天空蓝得令我晕浪,海边有两兄弟赤条条地跑上岸来,桥上的垂钓者和他们身边的猫正在耐心等待,街头转角那家比萨店的比萨烫嘴,鲁里比兹舍兰(Nuri Bilge Ceylan)的《遥远》尚未公映,帕慕克(Orhan Pamuk)的《伊斯坦布尔:一个城市的记忆》尚未出版,伊斯坦布尔这个蹩脚的译名尚未存在于我的认知里,伊斯坦布尔仍然叫做伊斯坦布尔,即使后来知道了也还是改不了口,铭印这回事是蛮不讲理的。

萨尔加多(Sebastiao Salgado),生于巴西,因为政变逃亡巴黎,专业是经济学,后来转向摄影,通过镜头捕捉世界各地苦难场景,足迹遍布100多个国家。难怪曼谷艺术文化中心的介绍从头到尾都没说他是巴西摄影家,只说他是当代最伟大摄影家之一,也提到了温德斯曾拍过一部讲述他生平与作品的纪录片《大地之盐》(The Salt Of The Earth),当然没有提及桑塔格在《旁观他人的痛苦》里对他的批评。

比我们更有分析能力的人说他过度追求美感并非无的放矢,说他每件作品都有企图臻至史诗格局更是说中了他,原也无可厚非,问题在于这种拍法,只会让我们的视野停留在美学的层次上,而不会让我们对他的拍摄对象,尤其是那些人间疾苦的情境,有真正的了解。不会的。我向来都不信我们能够真正感同身受他人。我比较相信我喜欢的波兰诗人卡缅斯卡(Anna Kamienska)所说的:“我们都能够忍受他人的不幸。”

我对伊斯坦布尔的记忆,如今也只剩下这个匪夷所思的日本人,以及零碎失焦模糊的断片。后来在电影中看到和在书中读到的伊斯坦布尔反而印象更加鲜明。不管是片中那个白雪覆盖的伊斯坦布尔,还是书中那个晦暗忧伤的伊斯坦布尔,都跟我所体验过的伊斯坦布尔有很大的出入,既是同一个城市但又不是同一个城市。我记忆中的伊斯坦布尔充满了夏日的无限阳光和观光客,而这恰恰就是帕慕克所舍弃的,他偏爱寒冷的冬夜,寂寥的街角,幽灵般从昏暗街灯下走过的路人……但电影和书都给了我另一双眼睛,它们都是我眼睛的扩展。

古勒曾被誉为“伊斯坦布尔的眼睛”,其实他和舍兰和帕慕克都是伊斯坦布尔的眼睛们。但我最喜欢的一张古勒并没有收录在帕慕克这本书里。那是摄影家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拍的,两个看不清容颜的男人面对面,似乎是在聊天,他们在聊什么呢,背景是烟雾氲氤的港口和清真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古勒的作品,在老朋友从伊斯坦布尔寄给我的一张明信片上,那时伊斯坦布尔仍然是我无法想象的一个城市,但古勒的这张作品已经把我带到那里。这张明信片我珍藏了许多年,后来裱了相框,搁在书桌旁边,直到今天。

爱丽丝在掉入兔子洞之前发了个小牢骚:“一本没有图片和对白的书有什么鬼用呢?”我是爱丽丝的粉丝。我必须承认,《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首先吸引我的,是这本书收录了大量图片,有版画,有明信片,有他从家庭相册里挑拣出来的生活照,有他自己在伊斯坦布尔街头漫游时拍的照片,还有亚美尼亚裔土耳其摄影家古勒(Ara Guler)的作品。

况且,萨尔加多的做法也不合我胃口,就像那些技艺高超的电影和诗通常跟我都不过电一样,他的作品就是无法打动到我。在入口处瞥见那本必须搁在架上才能欣赏的精美摄影巨册时不禁皱起眉头,有必要弄到这么大本又这么贵吗?教我忍不住要质疑他真正想要我们看见的,到底是他的摄影技艺还是他的拍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