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任何人不应该从这里出去,因为他会带着刻在肉体上的印记,把这里的丑闻传递给世界,告诉人们,在奥斯维辛,人得有多大勇气才足以把人糟践成这样。”
因此,莱维说:“洛伦佐是一个人。他是屹立在这消极世界之外的人。多亏了洛伦佐,使我没有忘却我自己是个人。”多亏了洛伦佐,让我们对于这个“人”的世界能够保有最后的、最光辉的希望。这让我们意识到:不论在如何被剥夺、被侮辱、被损害的境遇下,人自有其内在的闪光之处,这些人性的微光支撑我们在宇宙间继续行走,同时也不愧于自称为“人类”。这是我们在《美丽人生》《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本地译《性感小妇人》)《辛德勒名单》《卢旺达酒店》这样的电影中看到的情节,这也是我们在少女马拉拉身上看见的内在精神,这也是我们在巴赫的赋格曲、在梵高的向日葵中看见的生命之力。
阿多诺说出那个著名命题“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酷的”,但是策兰的诗打破了它;不过策兰终究没有能够走出奥斯维辛,1970年他自溺于塞纳-马恩河;莱维不写诗,他在每天坐火车通勤的路上写作《这是不是个人》,他以超凡的冷静观察、探索奥斯维辛的存在对人性的终极挑战。
莱维描述自己的经历:由于极度口渴,他掰下一条冰淇淋,但是被守卫夺走,“为什么?”他问,“这里没有为什么”,守卫回答他,一把就将他推回屋里。在这里,人可以没有任何原因,不带愤怒地殴打一个人,可以任意地将人归入“左边”(毒气室)或者“右边”(劳动营),可以不带怨恨,也并非嘲弄地在犯人的身上擦干净自己炸了油污的手,更可以折磨一个人的肉体,直到让人累得无法懂得死亡是什么了……
奥斯维辛集中营于1940年由纳粹德国亲卫队领导人下令建造,透过灭绝营实行有系统的犹太人大屠杀行动。1945年,曾经的奥斯维辛囚徒莱维辗转回到祖国意大利。他回忆奥斯维辛经历的著作《这是不是个人》,以超凡的冷静观察,探索奥斯维辛的存在对人性的终极挑战。
人类的内在“恶”
奥斯维辛终究追上了他,杀死了他。
莱维的叙述,引导我们从细节上重新认识集中营:人们依据刺青的号码来辨认、区别彼此,号码越大的人越是后面进入集中营,莱维自己的号码是174517(《活出生命的意义》作者维克多·E·弗兰克尔的编号是119104,说明比莱维早进去)。编号将人符号化,如同物品一样加以管理,剥夺人作为个体存在的独特性。重要的是:奥斯维辛是为了灭绝我们的同类而设计建造的。
这是一种预言吗?还是莱维对人类命运的概括?
平常人也许希望你我时常出现在彼此的梦里,但奥斯维辛的幸存者可能希望不再有梦,如此便不用一次又一次地回去,回到那个让他们认识到世间的“边缘”或者“终极”,不必再一次又一次地面对被死亡威胁的日日夜夜,不必为了生存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作为“人”的底线。
感谢莱维告诉我们洛伦佐的故事。
大门锁上,灯关了,只留头顶一盏灯,说说往事或只静静地坐到东方发白,往往我们就这样过完一整夜……——(劳伦斯·布洛克《每个人都死了》)
奥斯维辛的存在,一再地提醒我们:人类的内在“恶”能够达到怎样的程度?能够如何将我们的人性抹杀?
1945年10月19日,曾经的奥斯维辛囚徒莱维辗转回到祖国意大利;
(作者为第三代读书会会长)
从泥浆中高贵地站立起来
莱维的叙述让我们看见希望。我想:唯有承认我们能够低贱到何等程度,才能让自己从泥浆中高贵地站立起来!即使是被剥夺了一切,我们还是看见他在奥斯威辛遇见的那些温暖的人类:他的朋友洛伦佐,一个意大利民工(不是犹太人),每天带来一块面包和剩下的囚饭,送了他一件打满补丁的旧毛衣,替往意大利家乡写了一张明信片——这一切,不是为了任何酬劳,只是出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关怀!
同类对于同类的折磨,消灭了人的神圣性,熄灭了人的身上生命的火花,抹去了人类思想的能力,可怕的是:集中营的恶,只不过是日常的恶放大而成的结果!试想,在我们的四周,是否处处存在着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平庸之恶?细小琐碎的恶意的存在,最为可怕。
但是仅止于肉体。
1987年4月11日,莱维在寓所跳楼身亡。
然而,即便沦落到奥斯维辛这样的境地,我们依然能以自己独特方式,证明人的存在的高贵性。在集中营里,莱维有这样一位快近50岁的朋友施泰因洛夫,他努力地把脸洗干净,没有肥皂,就用脏水洗,用上衣擦干身子,挺直腰杆走路,他用这样简单的形式证明自我的存在,他有其质朴而强壮的逻辑:“正因为集中营是使人沦为畜生的一架大机器,我们不应该变成畜生;就是在这种地方人也能活下去,因此人应该有活下去的意志,为了日后能够带着证据出去,能向世人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