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张“要改良不要革命”

对民族冷眼热心

那次泽厚说,很喜欢和我聊天。以后每次路过香港,一定约我聚聚。我到北京的话,也尽量让他知道。此后,我们的来往多了起来。他出了新著《世纪新梦》《论语今读》和《己卯五说》就托人送我;我在牛津大学出版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浮沉》后也马上给他寄去。后来再复说:“泽厚看了你的书称,‘按照小魏对知识分子的定义,我们都不算知识分子了’。”我听了哈哈大笑说:“如果李泽厚不算知识分子,那中国就没有知识分子了。”

直到来了香港,和刘再复恢复了联系,才有了泽厚的消息。1995年,他们两人合作的《告别革命:二十世纪中国对谈录》在香港出版,主张“要改良不要革命”,提出中国现代化的“四顺序”:经济发展、个人自由、社会正义、政治民主,而前提是“社会稳定”和“生态坏境”。当时国内许多人不以为然,甚至指责他们是向当政者献媚。

1986年5月,李泽厚参加了上海文化发展战略研讨会,在大会上并没有发言。他的性格本来就有点抑郁和孤僻,不喜欢在人多的场合侃侃而谈。对于我来说,李泽厚是80年代文化热的一座标杆,他的莅临已为会议锦上添花,因此也就没有再去游说他发言。

第一次到访泽厚家中究竟谈了些什么,早已不记得了。印象最深的只是在他那间清雅整洁的书房里,泽厚穿着一身睡衣见客,神情淡定、坦然,还带点自负。他显然不善言谈,我问,他答,而大部分时间是微笑着听我说话。等我一口气说完来意后,他还是不说话,气氛有点尴尬。好在他当场答应来参加我们第二年在上海举行的讨论会,让我觉得已经满载而归。

见面时,再复对我说:“我们讨论的是20世纪中国历史的主题,其实并没有否认以往暴力革命的历史合理性,只是不赞成把暴力革命看作历史的必由之路。”

2013年起,我常在美国西雅图过暑假,一直想去科罗拉多看望泽厚,却始终没有成行。2021年底,大流行病期间,突然传来泽厚辞世的消息。我脑海里顿时浮现那晚他在北京的凛冽寒风中远去的背影。

香港“九七”回归前夕,李泽厚回北京路经香港,打电话给时任明报集团编务总裁友人高信疆,说打算在港逗留几天。信疆正好要出门,知道我和他是故交,就托我去接待。于是我陪了泽厚三四天,彼此的了解也深了一层。

泽厚说自己的态度是“关心政治,但不参与政治”。其实,他和大多数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一样,社会的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是很强烈的。诚如他后来所说:“我所有哲学建构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解释现实和为现实的发展提供思路。”李泽厚对民族有一颗极热的心和一双极冷的眼。他的思想有学术,他的学术有思想,才能成为一个大哲学家。

1992年李泽厚离开中国大陆,远游美国,在科罗拉多州洛基山下的一个小镇定居下来。此时尽管我正在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读书,但并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因为英文基础差,繁重的课程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所以不仅切断了和国内友人的联系,甚至连中文报刊也不读,中文电视也不看了。

当时我在传媒工作,不得不时刻关注国内的一举一动,加上在政治圈中尚有不少故交,因此,泽厚很想知道我对政局幕前幕后的分析。他还说,身在异域,异常寂寞,每年秋高气爽的时候都会回国一次,住上几个月,见见朋友看看书,打听打听京城新闻动态。我笑言:“原本以为你是象牙塔中人,不料居然对政治也如此有兴趣,看来你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

中国湖南宁乡人,哲学家,生前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美国科罗拉多学院荣誉人文学博士,以及德国图宾根大学、美国密歇根大学、威斯康星大学等多所大学客座教授,主要从事中国近代思想史和哲学、美学研究。 

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学界有的只是哲学史家,真正能称得上哲学家的寥寥无几。然而,大概没有人会怀疑李泽厚先生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哲学家。

记得那时在铜锣湾百德新街有家很出名的咖啡馆。一个慵懒的午后,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身上,我们在那里一边喝咖啡一边聊天,直到夕阳西斜。这次是他不停问,我不停答,几乎没有沉默的时候。

他既熟知西学,对康德哲学下过苦功夫;对本土文化传统又能深入地把握。难怪最权威的美国《诺顿理论和批评选集》将他作为第一位中国哲学家收入其中,与休谟、康德、莱辛、席勒、黑格尔等声名赫赫的大哲学家齐名,并称:“李泽厚是当代中国学术界的一个奇观!”

认识泽厚是在1980年代中期,那次为制定文化战略进京走访名人的时候,我几乎是怀着朝圣般的心情去见他的。当时的李泽厚是青年学子的“思想导师”。在此之前,我已被他深刻而睿智的思想所吸引。不过,对他的哲学著作似懂非懂,受影响最大的还是那三本思想史论,尤其是《中国近代思想史论》里提出的“救亡压倒启蒙”。

李泽厚成名于1950年代,以“客观性与社会性相统一”的美学思想卓然成家,从1970年代末开始不断拓展其学术论域,先后提出“主体性实践哲学”“积淀说”和“情本体说”等。

李泽厚(1930-2021)

后来有一次,我去北京办事,三联书店总编辑董秀玉告诉我:“泽厚也在北京,但听说马上要回美国,这几天就不大肯出门了。”我说:“你赶紧打电话约他晚上一起吃饭聊天。”当晚,泽厚夫妇、老董和我在北京外经贸大学附近一家小酒馆相聚。我们边喝酒边聊天,一直到深夜,喝完了老董带来的一坛陈年老酒,这才意犹未尽地在寒风中挥手告别。想不到这竟是见到泽厚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