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意义的是，这封信札与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另一件沈周书法竟然在内容上互相关联，形成奇妙的隔空互动。台故宫所藏这套《沈周自书诗》原载于《元明书翰》第十三册，写于1503年，一共包含12首诗作，皆以行书写成。

当1497年吴宽为继母守孝三年期满，要从家乡返回京城时，已经71岁高龄的沈周乘船亲自将他送到京口（今江苏镇江）。二人写诗互赠，沈周说“重逢日远知年老，恋别情长与路增”，吴宽答“老年敢祝惟多爱，厚禄深惭自不胜。”沈周更专为此次分离绘制了一幅《京口送别图》（现藏于上海博物馆）。此后吴宽在朝为官，虽步步高升却要面对许多权力之争中的明枪暗箭。沈周也在诗书中反复表达对老友的牵挂与担忧。

篇幅短小却满纸关怀

这篇尺牍由两纸构成，长宽皆只有20余厘米。篇幅短小，却字字殷切，满纸关怀。沈周早年在书法风格上学习黄庭坚，给人苍劲稳健、自然朴拙之感。但这方行书尺牍则具有逸笔草草的随意性，并不讲求字体与结构上的严整，反而彰显出尺牍书法的私密性与抒情性。这也正是这件藏品的独特魅力所在。

新加坡亚洲文明博物馆（以下简称ACM）二楼的“中国古代士人文化”展厅十分特别，跟其他展厅相比，它显然最容易被忽视。但这小小一间屋子里，却藏着许多中国古代至近代的名家书画与文玩，其中更有多件明清文人尺牍，皆为现居香港的收藏家袁绍良的私人珍藏，现借藏于ACM。其中一封题为《沈周（1427-1509）致吴宽（1435-1504）》的行书体尺牍虽乏人研究，却尤其珍贵。

结合这12首诗的内容及情感主旨，不难推断，沈周自1497年初与吴宽京口分别后一直牵挂惦念，后来听闻好友在朝中深陷负面舆论，更加心急如焚，只能通过随信寄赠画册来分其忧愁。《桥树秋风》《萱花春雨》这两幅册页从名字即可想见画面风格，定是线条柔和，设色清丽，富于诗意。除画册外，沈周也在信中向吴宽专门提起自己的金山之游与诗作；后来也设法委托朋友带诗入京，或许是希望能以诗文为安慰。金山组诗以《登金山》一篇起始，描写沈周及友人一同在金山一带攀山、登楼、望江、饮中泠泉，游郭璞墓等，沈周写出他和友人面对广阔江天，浩瀚风景时怀古伤今，感受到历史长河中个体的渺小与人生的短暂，自嘲之余不忘宽慰自己不如淡泊名利，及时行乐。这组诗歌有五言有七言，诗体上有古体、绝句，也有律诗。金山组诗以丰富的语言和诗体，描绘出天地间或秀美或险峻或壮阔的风景，彼时沈周游览时那些自嘲自劝的句子“舟楫一江名利路／烟波谁谓不生尘”“笑我雪鸿迹／天地暂为寓”，现在看来或许也能给处于逆境的老友送去一丝精神慰藉。

亚洲文明博物馆展出的这方《沈周致吴宽》行书尺牍正写于这一年年尾十一月。沈周从二人的分别娓娓道来：“自从你我二人在京口分手之后，一转眼就到了岁暮。与你分别后我顺便去游览了镇江金山，算是弥补了平生一件憾事。我还写了好几首诗，写得不太好，还没来得及寄给你看，听听你的意见。你在朝，我在野，但我知道你工作中的不容易。我知道你因为德高望重陪侍在东宫太子身边，后来因为宦官不希望太子接近儒臣，你正直进言遭到诬陷（对应信中“茲因周儒德行，得附起居之敬，儒德有诬事”一句，《明史·吴宽传》中对此也有记载）。只希望你放宽心，有空的时候也写几句回信来，让我这个身在乡野偏僻之地的人，能了解你的情况，我也就特别感激了！我随着这封信送上两幅册页《桥树秋风》和《萱花春雨》。希望老朋友你为了国家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为最后一别补上更完整信息

将台北故宫与新加坡ACM这两件书法作品并置参照，则能为沈周与吴宽这两位挚交的此生最后一次分别补上更完整的信息。两人一位在朝一位在野，一位官至尚书一位终身布衣，两人诗画唱酬了一生，也为彼此牵挂了一生。这是两件分属两地博物馆藏品之间的隔空互动，也是身处当代的我们，与500多年前古人的一次隔空精神互动。

沈周与吴宽都是生活在中国明代中期的著名文人，二人都十分擅长书法与绘画。沈周比吴宽年长八岁。二人的人生经历大不相同，沈周一生未考科举入仕途，吴宽却身居高位，最终官至礼部尚书。身份地位上的巨大差距却丝毫不影响二人交情深厚，他们的友谊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这期间当然发生过许多令人感动的故事。吴宽会试落榜，又遭遇子女病故，沈周心疼得彻夜难眠，以诗宽慰鼓励他；吴宽考中后，沈周又作诗直呼惊喜；除以诗寄送外，沈周许多著名山水画也是为了赠给吴宽而创作，比如《东庄图》《送吴文定公行图》《为吴宽作层峦叠嶂图》等。

根据诗后另附的一段小记可以得知：这些诗篇都是当年游览金山之后陆续创作。沈周本来想设法委托好友带给京中的名流们欣赏，但未能如愿。这篇短文中说到的金山之游，以及之后陆续写出的诗篇，正是ACM藏版中，沈周向吴宽提到的那次弥补了平生遗憾的金山之游，以及由此创作的“拙作数首”。这些诗的初稿应该作于金山之游发生的1497年，或许当时另有书法版本。但台故宫藏版告诉我们，1503年沈周将它们统一以行书体再抄录，并于组诗最末另书小记一篇作为总结。虽然无从得知1497年吴宽是否尽数收到这12首诗，但从小记中可以知道，沈周当年确实委托过朋友将这组诗带入京中。虽未言明呈送给谁？但作为挚交好友的吴宽肯定在内。此外，我们也能从台故宫这件藏品中完整了解到当年这组金山游览诗的全貌，这对更好理解ACM尺牍中，为何沈周定要向吴宽提起这组诗，提供了重要背景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