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纳,葬礼是比婚礼还要隆重的。

他抬起头来看我,应道:“我就是。”

葬礼通常会选星期五举行,历时三天,星期五是守灵日,近亲好友围着遗体悼念;星期六是下葬日,星期日是感恩日,家人设宴感谢吊丧者。

难度高,收费当然也高,那一副棕榈籽棺材,收费1万8000赛地(折合新币 $2160)。

有个渔夫,在大西洋捕鱼,他老是对人说:“如果能让我捕到一条鲨鱼,我死也瞑目了。”结果呢,他死的时候,连鲨鱼的影子也见不到。他的家属最后就让他躺在鲸鱼的怀抱里走向天国。

我问:“请问哈啰先生在吗?”

奇幻棺材多以当地盛产的木材为原料,诸如红木(Mahogany wood)和瓦瓦木(Wawa wood),收费的高低取决于工序的难易和长短。一副奇幻棺材,由设计到刨木到动工到上色,耗时10天至两三周不等。加纳人嗜辣,要求打造小辣椒为棺材模型的果农特别多,哈啰先生认为做小辣椒最容易,仅收费1万2000赛地(折合新币 $1440)。此外,设计的繁简,也是考量的因素。哈啰先生举例:做长剑,很容易;但是,如果要在长剑上面镶嵌各种“珠宝”,收费便加倍了。

哈啰先生说,在加纳,不论贫富都非常重视葬礼,因此,许多人会在生前积极地蓄积棺材本——倾尽毕生积蓄,就为了打造一副奇幻棺材。如果积蓄不足,家族会合力筹钱,或者,分期付款。此外,亲朋好友去吊唁时给的帛金,也提供一定的帮助。

那一扇髹成蓝色的木门,半掩着,我叩了叩,里面传出一个厚实沉稳的声音:

哈啰先生的工作坊。(作者提供)

我推门,木门活泼地发出“咿呀”一声。工坊里面,坐着一名中年汉子,浓眉大眼、大鼻头、大嘴巴,如同刀刻斧凿的两道抬头纹,为他的脸增添几许沧桑。此刻,他正站在一列木质火车旁,手里拿着一张彩色照片,在做对比。

以当地盛产木材为原料

厨师希望在天国里继续炊煮。(作者提供)

奇幻棺材造型不设限

哈啰先生说:在葬礼上狂歌劲舞,不是绝情,更不是荒诞,而是祝福、是祈愿;加纳人认为这样才能让逝者得以无牵无挂地上路,继续另一个世界的精彩。他们说:“可以穿透层层黑暗的,是听觉而不是视觉。唯有在喧嚣快乐的乐声里,死者才真正得以安息。”最近几年,加纳还盛行在下葬日让亲人一边抬棺一边唱歌跳舞,让音符伴随死者入土为安,将加纳人对生死的豁达信念表达得淋漓尽致。

加纳人不论贫富都非常重视葬礼。他们相信死亡并非人生句号,而是一段崭新旅程,躺在象征着生前职业或梦想的奇幻棺材到另一个世界生活。哈啰先生所打造的奇幻棺材栩栩如生,圆了亡者的遗愿。

对此,他一丝不苟地回答道:“打造一副死者喜欢的棺材,让他们开开心心上路,是我们对死者的尊重,也是我们对加纳独特殡葬文化的尊重。坦白告诉你,我是抱着做艺术品的心态来完成每一项工作的。做成之后,这件艺术品便有了自己的生命,不管去向如何,它都能永存。”

截肢者躺在跑步鞋的棺木里追梦。(作者提供)

加纳生活水准偏低,大学毕业生的月薪约莫是1000赛地(折合新币$120),劳力者减半。一副奇幻棺材动辄上万赛地,他们如何付得起呢?

他指着那一副以火车为模型的棺材,侃侃地说道:“死者生前服务于火车站,一直希望能当上火车驾驶员,但直到去世都未能如愿。他的家人因此为他打造这一副火车棺材,让他风风光光地驾着到另一个世界去。”

哈啰先生深思熟虑地说:“逝者如能在另一个世界展开新生,生者又何苦把苦涩的眼泪洒在他通往新生的道路上呢?”

在音符的陪伴下入土为安。(作者提供)

啊,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哈啰先生!我开门见山地向他表明了远道前来参观的意愿,原本担心正忙于工作的他会一口拒绝,没有想到,他的脸上立马露出了月朗风清的微笑,豪爽地说:“啊,坐,请坐。”

工坊里光线充足,没有任何阴森诡谲的感觉。

一名手艺精湛的年轻木匠塞特卡内奎 (Seth Kane Kwei)注意到这个现象,立刻积极投入研究,寻思如何着手制作个性化的棺材。不久之后,他的祖母去世,而她生前未遂的愿望就是乘搭飞机旅行,塞特卡内奎于是决定为她圆梦,亲手制作一口以飞机为模型的棺材,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在机舱里飞向另一个世界。一竣工,艺惊四方,佳评如潮,订单纷至沓来;而这,就是加纳奇幻棺材的滥觞了。自此以后,加纳独树一帜的棺材文化就广为流传,名扬四海。如今,这门拥有70余年历史的家族生意已经传到第三代,由他的孙辈埃里克阿吉蒂阿南(Eric Adjetey Anang)掌管。

他继而说,老鹰象征着他整个家族“勇往直前,不屈不挠”的坚毅精神,因此,他父亲临终时希望能与老鹰一起翱翔于天国,让代代族人传承老鹰那种大无畏的勇猛精神。哈啰先生专注地听着,再透过手机搜索,展示了一系列老鹰振翅而飞、睥睨天下的照片,丧家看了,频频点头,指着其中一张,满意地说:“很好,很好,就选这一张吧!”他向哈啰先生出示了亡者的全身照,给了身高尺寸,双方议定价格为1万5000赛地(折合新币$1800)。

葬礼比婚礼隆重

在哈啰先生打造的奇幻棺材里,隐藏着许多令人揪心的真实故事。

哈啰先生信心十足地说道: “要什么造型都可以,飞禽走兽、瓜果蔬菜、花卉树木、交通工具、人物造型、杯盘碗碟、饮料食物、刀剑枪械、楼宇建筑等等。总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做不到的。就算家属要我复制死者,只要提供他生前的生活照,我都能做得栩栩如生;即连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我也都能捕捉。”

聊到这儿,有丧家上门,要求制作老鹰造型的奇幻棺材。哈啰先生二话不说,便从抽屉里取出了好几张老鹰的照片,供他参考。他翻来覆去地看,最后,把照片全都退还给哈啰先生,说:“不行啊,这些老鹰,姿势和神态都太呆板、太温驯了。”

哈啰先生原名Daniel Oblie Mensah,大家都称他为“哈啰先生”,是因为他坐落于西非国家加纳(Ghana)首都阿克拉(Accra)代希区(Teshie)的这家店,店名就是“哈啰家具制作坊”(Hello Funiture Works)。名为家具制作,其实他打造的,是遐迩闻名的“奇幻棺材”(Fantasy Coffin)。

有些奇幻棺材则反映死者的兴趣爱好,比如,音乐爱好者的选择多与乐器有关,如手风琴、吉他、钢琴;酗酒者选择酒瓶、烟鬼选择雪茄;运动员选择球棒、跑步鞋;摄影家选择相机、相册;家庭主妇选择锅子、汤勺等等。他们要确保这一生的欢喜要像逗号般延续到下一世。

有个人因病截肢,他最渴望的便是能够穿上一双跑鞋驰骋于运动场上,平常坐在轮椅上,看到他人奔跑跳跃总泪盈满眶。他病殁后,家人便去给他定制了一副以名牌跑鞋为模型的棺木。

死者去世后,家属便会印刷附有死者照片的巨型彩色讣告,张挂多处,通告四方。

哈啰先生正在打造一副火车模型的棺材。(作者提供)

聊及奇幻棺材在加纳兴起的缘由,哈啰先生追述:盛产可可的加纳,一向被誉为“可可之乡”,相传20世纪50年代初,加纳嘎部落(Ga Tribe)的一名老酋长因为贩卖可可而发迹,他向当地木匠定制了一张可可豆荚状的坐床,准备在参加重要节日的庆典时使用——这可是权力的象征啊!然而,坐床尚未完工,他便溘然辞世了。族人为示尊重与悼念,要求木匠把可可豆荚状的坐床改成棺材,用以安葬。这一口突破传统而盛满了梦幻色彩的棺材立刻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也成了大众滔滔不绝的谈资。

说这话的哈啰先生,像个哲学家。

记得有一回,我经过一个地方,听到现场乐队奏出震耳欲聋的音乐,看到众人扭腰摆臀地狂舞;不歌不舞的人则坐在多张桌子旁边狂吃狂喝。我以为是办喜宴,趋前去看,不料竟然是办白事!

“我过去就是塞特卡内奎的家族门下的学徒,我学了长长的15 年,才自立门户。”哈啰先生自豪地说道:“迄今,我在这一行已经做了30 多年。”

有些奇幻棺材在打造时,难度之高超乎想象。他举例说道:“有一回,棕榈园的园主去世,他的家人要我打造一副棕榈籽棺材,嘿,这可给我出了一道大难题,因为棕榈籽表面有许多凹凸不平、粗细不一的条纹,每道条纹的走向和形状又全然不一,必须慢慢地、细细地雕。我的原则是,雕成品不但得百分之百的仿真,且还得突出它的神韵,着实耗神费力啊!”

丧家走后,哈啰先生对我说道:“别的鸟儿,雕了翅膀,就奕奕地活了起来,唯老鹰不行,老鹰有多种表情、多种姿势,100个人要求雕老鹰,就可能有100种不同的要求。我们必须观物于微,时时求新求变!”

“请进。”

哈啰先生指出:加纳人相信死亡并不是人生的句号,而是另一段崭新旅程的开始,让他们躺在象征着他们生前职业的奇幻棺材到另一个世界生活,他们便能在其他空间延续他们所热爱的工作。比方说,渔夫选择的奇幻棺材是鱼类、贝壳、龙虾、螃蟹;菜农选择玉米、茄子;果农选择香蕉、木瓜;养家畜者选择鸡、鸭、牛和羊;司机选择汽车、卡车;教师选择书本、笔杆;军人选择枪支、坦克车等等。

离开哈啰先生的工坊前,我问了一个很俗气的问题:“你如此殚精竭虑地设计与打造奇幻棺材,它们最终的归宿是埋在土里,你不觉得可惜吗?”

奇幻棺材兴起的缘由

还有一类奇幻棺材是寄托死者未竟的梦想的,贫者要一栋奢华的洋楼,追星者要一支麦克风,无车阶级要一辆豪华轿车等等。

隐藏揪心的真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