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空就在他的上方,山风在周围呼啸,在这个不断流动和流转的世界里,像山一般地坐下来的玄奘,气定神闲,从容淡定,仿佛明白一切都是表象,也明白或许世人对这道理都以为自己懂了,但其实没有真懂。
站在台前,仰望玄奘,那凝视的眼神,似乎流露着一种清醒和不可动摇的笃定,还有一丝会心的微笑。
走近洞前,顿觉绿意迎人,只见洞外深陡山沟,树林草木,浓密茂盛,依地势高低错落,林木交荫,蔚然深秀,翠色欲流,绿色浓得仿佛要从山沟溢出来。
由平台上的禅房屋基遗址,沿路步向屋后数米外的山壁石窟,见窟前有一石碑,写着“玄奘法师渡渠伤胫处”,据称1976年考古队就在此处发掘出一道古代水渠,长约40米,宽1.2米,深0.9米,“其位置恰在肃成院后,石窟洞前,渠内多唐代遗物,上架有石板,说明此处正是玄奘法师渡渠伤胫,终致圆寂之地”(石碑说明语)。在玄奘纪念馆挂有当年发掘现场的黑白照片,可见水渠确实甚深,难怪老年玄奘在此失足摔倒,竟会伤胫不起。
时隔千年,那天在唐肃成院兰芝谷现场,山间台地当年玄奘居处屋基遗址之后,左侧不远处为高耸的红砂岩和砾岩山壁,山壁上赫然有一列古石窟,原来这里就是玄奘晚年礼佛的石窟,及最后发生“渡渠伤胫”意外的现场!
我们一路来此,始终夏日高照,天高云淡,阳光明亮,没想从纪念馆出来,却来了这么一阵奇妙的轻朦微雨,且一上车,雨就悄然停歇,犹如空山灵雨,特意相送,令人称奇,说是有缘,或许也只能这么解释。
当天下午申时(下午3时至5时),玄奘走向兰芝谷屋后的山崖,欲礼拜石窟里的佛像,来到山壁前的水沟,举步欲跨,不慎一脚踩空,失足跌倒,小腿皮破骨伤,伤及胫骨(史称“渡渠伤胫”),门人闻声赶到,把他抬回房内休息,不料却就此一病不起。
原来这一小片平凡的土地,就是杖策孤征、跋涉万里的玄奘法师,最后停下一生脚步的地方!
一月九日,玄奘告诉玉华寺寺主慧德等人,说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大家都还都不以为然。
我们当时就在新闻现场。
二月四日,玄奘在病床上自己调整身体,作“吉祥卧”(释迦牟尼涅槃的姿势,即俗称“睡佛”卧姿),就此保持这一姿势,不饮不食,始终不动。
来到历史现场,游目四顾,却只见石窟前一片平地,石径青草,并无任何水渠痕迹,原来当年考古发掘后已经回填,仅在现场立碑纪事。念及佛家世相本空,无常生灭,一切自在的道理,感觉好像应该就是如此,也就不必在意什么了。
离开前,我们再次走下山沟,以崇敬的心意,默默向山中的玄奘顶礼告别。
天地静寂,回首遥望,岩石上的玄奘,依然如是,仿佛已完全融入自然,静谧而安详,如一盏莲花。
这一年是唐高宗麟德元年(公元664年),距今1300多年。
一月二十三日,玄奘请一位名叫宋法智的塑工,在嘉寿殿竖立一座菩提像骨,并向寺众及助译僧和门徒告别,交代后事。
如此简单的一个微笑,就是最简单的语言,可以感动,也可以安静。
这天午后,我们离开陕北山岭间安静的芝兰谷,南下140多公里回到西安,已近黄昏,还有时间,决定重访和玄奘因缘甚深的大雁塔。
走进右边半开放式的石窟,窟内凿有通道相连,小窟内开凿有龛式平台,古代应供奉有佛像,窟龛之间的墙面,细看隐约有莲花、卷草纹等浮雕的凹凸痕迹,轻手摩挲岩壁,可以感觉细细的红砂岩粉,点染指间,宛如无量尘刹,守候千年,只为这一刻的如常示现。
“灵雨既零……说于桑田”是3000年前《诗经》里的民歌,歌里的“零”是飘零、飘落的意思,“灵”字据东汉郑玄笺注说:“灵,善也。” 可见灵雨就是善雨,也就是好雨。
这座青石玄奘,身着袈裟,结跏趺坐,双手打开经卷,除了特别长的耳垂和所坐的莲花台座,并没有如一般佛像造型上常见的结手印、持法器或有头光身光等果位象征,而是一位精勤修行的人世高僧,独处山林幽谷的修证境界,神态如常,很自然,也很自在。
山中玄奘
一月十三日,玄奘开始生病,过后他和寺僧都频频梦见白莲花等各种带宗教色彩的异象。
或许空山灵雨,总得洒落人间,轻渡红尘,才是天地最美的一场相遇,才能完成生命最真实的一回意义。
玄奘弟子编撰的《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下简称《慈恩传》)对此事有记载:“正月……至九日暮间,于房后度渠,脚跌倒,胫上有少许皮破,因即寝疾,气候渐微……”
公元664年正月初九日,玄奘告诉玉华寺寺主等人,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当天下午申时,玄奘走向兰芝谷屋后的山崖,来到山壁前的水沟,举步欲跨,不慎一脚踩空,失足跌倒,小腿皮破骨伤,伤及胫骨,不料就此一病不起……
怀着崇敬心情,绕塔三圈之后,原本满地金阳的炎热大地,突然天色乍变,乌云满天,顿时狂风大作,一走出大雁塔,骤雨滂沱而至,但转眼便雨过天晴,这时,突然看见满街人们纷纷指天惊喜欢呼,只见天上竟然出现了双彩虹!
由石窟前的台地走下山沟,山腰有个小平台,我们循石阶走下,隔着围栏,和岩石上的玄奘正面相对,距离近了,感觉更为真切。
草木翩翩,随风起伏,宛如裟婆世界,众生世相,辗转浮沉,一切都是飘忽不定,迁流变幻、循环不息;只有那一方独立的大石岩,还有石岩上白色的玄奘,在山风林涛之间,巍然不动,淡然微笑,如实而坦然,独自坐在动荡的绿色海洋里,犹如万绿丛中一点白,显得特别安定,有一种真实的沉稳,平凡的大气。
山风轻过,幽谷寂然,若有若无的细微好雨,清亮的丝线,透明地随风飘游,轻轻几点,飘在脸上,平淡无奇,却很凉,很快意。
空山灵雨,是中国近代文学作家许地山唯一结集的散文集,他被认为是非常独特的一位作家,作品常体现着佛性和人性融汇的韵味。故友胡金铨导演晚期的代表作品之一,也以《空山灵雨》为题,同样是以佛门为题材,表现的也是人性和人心的思考。
当年读史,读到晚年玄奘,就是在这片山谷里发生“渡渠伤胫”的意外事件,一病不起,一个月后,就在这山里圆寂了,总会不觉动容。
正月初三,玄奘告诉门徒,要到兰芝谷的石窟,向诸佛像告别,并告诉那些依规定须要回长安的僧人,可以把他们所有的衣钵经书都带走,因为彼此将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当时大家都不以为意。
穿过牌坊,拾级上山,眼前豁然开朗,岩崖山谷,郁郁葱葱,三面山崖,环绕一片狭长平坦的台地,范围不大,长约50米,宽约25米,有三处古建筑屋基遗迹,右侧前方为一道草木茂密的山沟。
虽然知道,今日所见位于西安市区的大雁塔,并非玄奘生前在大慈恩寺内西院所建的“慈恩寺塔”原貌,而是经过后世多次改建,但仍属原地旧址,是当年玄奘生活过的地方。
但玄奘西行的惊险经历,广为后人熟悉,而他冒险求取的“唯识”学识,却因为学术性太高,不易为群众接受,晚唐以后,渐趋式微,甚至几乎到了寂寂无闻的地步。
这座玄奘造像手持的经卷,还应该代表着玄奘勇于探索追求知识真相的努力,是一种大无畏精神的表现,既有理想,也有理性。
想到玄奘个人跋涉千山万水,踏遍大漠雪山,走到此处,竟跨不过山里一道小水沟,一生行脚,就在此永远立足,成为一座坐定的高山,心中有一种特别的情绪涌动,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惆怅,又感觉有一种世间行止,自当如是的释然……
这天因为数度“无意间”的机遇,得以到此,如此偶然的相遇,难道果真是偶然吗?
回行路口,见有一小块“玉华宫遗址”的方向指示牌,决定转路上山一探,走不远又是无意间惊鸿一瞥,看见道边有一小方2001年立的“玉华宫遗址”小石牌,停车循登石阶,见一座青石牌坊,坊额是赵朴初题写的“肃成院”。原来这里就是玄奘居住的肃成院遗址,也就是唐代的芝兰谷,我们事前毫无资料,随心行走,竟会“意外”来到这里,自然惊喜交集。
在中国佛像艺术中,经卷代表般若智慧(如手持经卷的文殊),也代表听闻如来之说法而得道的“声闻”(如手持经卷的罗汉造像),亦代表释迦一生的说法。
当晚,西安出现双彩虹,就上了电视新闻,次日早报、晚报也都是封面新闻,证明西安出现双彩虹,确是当地罕见景象。
一路下山,又轻又细的好雨,依然相随,奇怪的是人一上车,雨又停了。
并不宽阔的山间台地上,新发掘的古建筑遗迹,建有两处青砖屋基,上各竖立着一些朱红色的半截石柱,标示古代柱基位置,依柱基布局,前方是一座面寬约三开间的小平房,屋后是一座四柱小亭间。
这种几乎感觉不到的微微细雨,应该就是真正的空山灵雨。
这一天,是2013年6月10日,当为记。
从山沟走上台地,草坪上,崖壁间,山林里,都是随风飘荡的微雨,如同生命悄然悸动的喜悦,淡淡而来,盈盈而去。
步出玉华宫景区的玄奘纪念馆,时当中午,突然感觉有无数丝丝清凉,飘逸而至,原来山中悄然飘起几乎感觉不到的微微细雨,又轻又细,无声无息,交错飞舞,轻柔如雾。
就在此时,我突然“看见”玄奘了!
有两本唐朝书籍,清楚记录玄奘在这里,如何度过生命最后一个月的情形。
原来,在西安,彩虹非常罕见,同行友人从小生长于西安,当天也是第一次看见彩虹,而且还是双彩虹!
所以空山灵雨,也就是满山好雨。
据二书记载,唐高宗麟德元年(664年)农历正月初一这天,正是新年元旦,僧众请玄奘翻译《大宝积经》,但他只译几行字就停下来,说已无精力再译完此经,还说自己死期已不远(死期已至,势非赊远)。从这天起,他完全停止译经。
缓步前行,突有阵阵清风拂面,景色顿然明亮起来,原来这段石窟面前为宽阔大洞,洞外就是数十米深的山沟,据记载古代此处岩崖上原有一道瀑布,飞流直下山沟,也是当年玉华寺僧人生活取水处,只是如今水流已涸,不复有溅玉飞珠、水声潺潺的美景。
在长满草木的山沟里,有一方独立的巨大砾岩石,一座白色玄奘石像,就安然静坐在大石上。
一本是长安僧人冥详撰《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师行状》,完成于当年玄奘安葬之前,可谓最早的“现场记录”;另一本是《慈恩传》,为玄奘去世24年后,弟子慧立根据亲身见闻撰写。
这间小平房,应该就是当年玄奘的住处,简朴的建筑,可见这位一代高僧在此修行时,清淡自持的生活风貌。
果然真是空山灵雨,轻轻细细,润物无声,或许此中有真意,却是欲辩已忘言。
这时,突然再次感到身上又有丝丝清凉,飘逸而至,原来安静的山中,又再度悄然飘起了微微细雨,又轻又细,无声无息。
步过已成平地的“水渠”,来到崖壁石窟,据记录,左边石窟中部及高处佛龛,就是当年发现玄奘所造的“佛记碑”和“金刚座”之处。
《缤纷》版3月16日发表《山里的玄奘》,记述笔者到陕西铜川市西北玉华村凤凰谷,访玄奘法师圆寂处唐玉华宫遗址现场,及当地出土的两件玄奘晚年所造的两件珍贵文物。本文记述笔者亲临玄奘最后足迹所在,肃成院芝兰谷石窟山沟情景。
缤纷行脚
石窟上面的崖壁,有一些洞眼遗迹,可安装木梁,说明古代这里是一座依山壁而建的窟檐式建筑,当年玄奘供奉的佛像,就在如今空荡荡的山壁洞穴石窟里。
报章上以“西安出现双彩虹奇观”标题的报道就称:“昨日傍晚,一场阵雨过后,西安东南方向的天空出现两道彩虹,上演一幕彩虹与夕阳相互映衬的美景,这一壮观景象持续了10余分钟……给不少市民带来了意外的惊喜,大家兴奋地拿起相机手机……”(2013年6月10日《西安晚报》)
现双彩虹
二月五日,半夜时分,身边的弟子光(应为名列15助译僧之一的玉华寺光基法师)问玄奘,是否会到弥勒身边重生,他低声回答说“会的。”(弟子光等问:和上决定得生弥勒内院不?法师报云:得生。)过后喘息渐微,就此圆寂,但神态如常,寺僧到天明才发现这位一代高僧已经永远离去。
空山灵雨
特别是当天中午,我们刚有幸得遇山中的玄奘,归来就喜见双彩虹奇景,说是巧合,也是难得因缘。
此时此刻,周围完全寂静无声,伫立洞前,只有山风不断吹过,满山草木沙沙作响,波浪般起伏,于山谷间翻腾,如同惊涛初醒,又似青葱云雾,层层涌动,灵气澎湃。
就如这一天,我们来到玄奘晚年生活的地方,甚至走到他停下最后脚步的土地,都还不知道咫尺之外,崖下山沟,就有玄奘孤独的身影,静静坐在巨大的岩石上,安详而庄严,任由风霜雪雨,天地幻化,始终保持自己原有的本色,静静等着,等候春暖花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