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40年,1986年,广洽法师到浙江上虞参加了夏丏尊百年诞辰纪念会。

广洽法师造访叶老,丰子恺之女丰一吟画了一幅《促膝谈心图》记之。叶老看到此图,填《浣溪沙》一阕,1982年夏抄在木版水印信笺上(共三叶)寄给洽师,全词曰:“促膝诚为甚胜缘,谈心相对欲忘言。旧交新晤乐无边。展卷俨然丰老笔,继承乃父一吟贤。画风书趣得薪传。”

和郁达夫星洲续前缘

丰子恺赠夏丏尊漫画,夏丏尊题签转送广洽法师。(作者提供)

1938年底,郁达夫也来到星洲,一住三年多,直到1942年2月乘船离新,逃往印度尼西亚苏门答腊。在星洲的这段时间,郁达夫和广洽法师的前缘又续上了。1939年5月20日,郁达夫在《星洲日报》副刊发表了《记广洽法师》一文,开头就是:“与广洽法师初次的见面,是在大前年的年底,我从台湾回来,在厦门过年的时候。”所谓过年,就是1937年新年元旦。郁达夫文里还写道:“我为想和在鼓浪屿日光岩下坐关的弘一法师去一见,曾把当时在《星光日报》当记者的赵家欣君去预探一探弘一法师的意见,第二天,赵家欣君就同广洽法师一道来看我了。……(广洽)法师的身体不好,行动和言语,洵洵有儒者气;大劫之后,和他在星加坡(新加坡)的再遇,真是如何的一件值得惊喜的事情!”由此可见,七七卢沟桥事变后,他俩星洲再遇,惊喜的同时,免不了兴起“落花时节又逢君”的感慨。

叶圣陶赠书法作品

薝蔔院(广洽纪念馆)是一幢蓝色琉璃瓦的三层建筑,独门独院,虽与大马路一墙之隔,却改天换地,顿感清凉。前院有两株薝蔔树,开花时节,一片幽香。这里既是人间净土,也是艺术宝库,值得流连。

郁达夫赠广洽法师书法。(作者提供)

五年后,1946年,夏丏尊去世。

与夏丏尊的僧俗之交

夏丏尊写过几篇关于弘一法师的文章,特别好。当初是夏先生的几句话,刺激了李叔同,使得他后来出家为僧。可以说,夏丏尊是成就弘一法师的一大“助缘”,这个功德也算无量了。夏丏尊虽未出家,但心里有佛,他和丰子恺两人是“居士散文”的代表。先来谈一下广洽法师与夏丏尊(1886-1946)的僧俗之交。广洽纪念馆里有两件与夏丏尊有关的展品。一件是在弘一法师照片上的题签。夏丏尊在照片右侧写道:“晚清老人道影。”左侧题写:“二十六年深秋,老人于烽火中由青岛返闽,道经上海为留影以记系念,三十年春日广洽法师来访,共话老人消息,因检一纸赠之。丏翁记。”照片下方印的是:上海吴开,法租界八仙桥。从题签可知,1937年5月,弘一法师因青岛湛山寺倓虚法师之请前往讲律,七七事变后,也不愿退避,直到10月讲律圆满才返厦门,中途在上海停留,去吴开照相馆拍了这张照片。弘一法师粗布僧衣,一脸慈悲,看了影像,令人生敬。1940年12月,印光大师圆寂,广洽法师代表新加坡佛教界赴中国苏州灵岩寺参加追悼大会。法师此行,在中国逗留数月。1941年春,法师经上海南返,在沪期间和夏丏尊见面,两人的话题当然就是晚清老人弘一法师,丏翁把这帧珍贵的照片赠给了广洽法师。

广洽法师1994年正月十五示寂薝蔔院,潘受先生《挽广洽法师》曰:“兴学仰高风,一生道广能周洽;故交多大德,万法缘空证本来。”这幅挽联将法师一生概括得非常精准。广洽老和尚人缘好,“一生道广能周洽”,故交除了方外高僧,也多有在俗之人。他喜爱艺术,乐意和艺术家结缘,生前收藏了大量文人书画,体现了僧俗之间高尚的君子之交。现在纪念馆择日对外开放,印光大师、弘一法师、竺摩法师、马一浮、夏丏尊、丰子恺、齐白石、徐悲鸿、郁达夫、于右任、叶恭绰、叶圣陶、俞平伯、沙孟海、钱君陶、唐云等人的作品应有尽有。它的价值不仅体现在艺术上,更重要的是其间包涵了珍贵的僧俗情谊和历史、文化意义。

广洽法师早年亲近弘一大师学律,向有弘公座下“律学掌门人”之称,可以说是弘一法师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广洽法师结交的很多文化名人也都与弘一大师有着深浅不一的因缘,他们和广洽法师往来,仿佛把和弘公的因缘续接下去。我之前写过一文《薝蔔院“佛友圈”:广洽法师、丰子恺及马一浮》,洽师与丰子恺、马一浮的深厚世缘在此不赘,这里再记述一下广洽法师与夏丏尊、叶圣陶、郁达夫三人的交往。

广洽纪念馆有一幅郁达夫的书法,字体倾斜,落拓不羁,是典型的“郁体”,上书:“古诗云: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他人,看看轮到我。人生大事,岂可须臾忘耶。丁丑元日录弘一法师语。广洽大和尚正。郁达夫。”丁丑元日,是1937年元旦。古诗里,元日多指春节,后来也指元旦。应福建省主席陈仪之邀,郁达夫1936年初到福州任福建省政府参议。1936年11月他访日本,12月底返国,途经台湾抵厦。郁达夫到了厦门,在广洽法师和记者赵家欣陪同下渡海至鼓浪屿日光岩拜见弘一大师。郁达夫1921年出版小说《沉沦》,一炮而红。但弘一法师1918年已经出家为僧,对俗世文艺一概不问,所以,他对大名鼎鼎的郁达夫可能并不知晓,两人见面,也没什么可谈,临别时,法师送给郁达夫《佛法导论》等书。几天后,郁达夫回到福州,写了一首诗寄赠弘一法师,其中有两句“远公说法无多语,六祖传真只一灯”,既是搬弄佛教典故,大概也是谈话纪实,说明当天弘一法师确实“无多语”。郁达夫离开厦门前写了上面提到的这幅字送给广洽法师,洽师一直珍藏着,1937年11月洽师南下新加坡,把这幅字随身带上。

1985年和1987年,广洽法师又两度造访叶圣陶。1987年那次,叶圣陶的儿媳即夏丏尊的女儿夏满子(叶圣陶长子叶至善妻子)将弘一大师出家前三天送给她父亲夏丏尊的怀表转赠给广洽法师,这块表虽未在广洽纪念馆展出,我想它一定还收藏在薝蔔院里。

上述叶老赠给洽师的两件书法作品目前都藏在广洽纪念馆。

叶圣陶赠广洽法师书法。(作者提供)

接下来谈谈广洽法师与叶圣陶的关系。叶圣陶(1894-1988)是中国著名作家和教育家。代表作有《倪焕之》《稻草人》《多收了三五斗》《潘先生在难中》。他在1927年,写过一篇影响很大的散文《两法师》(指印光法师和弘一法师)。广洽法师对叶圣陶慕名很久,直到1981年11月,洽师与居士林林长陈光别居士访问北京才见到这位《两法师》的作者。这次见面,法师本想请叶老写字,留下墨宝纪念,但听说叶老视力不佳,就没有开口。后来叶圣陶知道此事,在1982年1月写了一幅书法送给法师:“洽公命书豫买纸,闻我目疾未启齿。体贴入微感深慈,敢不捉笔勉承旨。偶书少字疾弗加,顾惭才薄唯涂鸦。遥仰风光并霁月,虔诚涂鸦更无它。”这首诗,尽管写得通俗浅白,却非常感人。既可看出洽师的人品,也可看出叶老的格调。弘一大师往生后,他同时代的文友和学生,都喜欢与弘公的这位弟子保持往来,不是偶然的,他们一定从广洽法师身上察觉到弘公的品德和行事作风。

广洽纪念馆里另一件与丏翁有关的作品是丰子恺的一幅漫画。这幅漫画绘于1938年,当时丰子恺避乱于桂林。画的是战场一角,铁丝网边上一叠沙包,作防御之用,其中一个沙袋上居然长出了小草。丰子恺有感而发,题了一首五言绝句:“谁言争战地,春色渺难寻。小草生沙袋,慈祥天地心。”他把这幅画寄赠给夏丏尊先生。也就是广洽法师1941春访丏翁的那一次,丏翁把这幅作品与弘公照片一同转赠给了广洽法师,并在画上题写:“不见子恺四年,于兹时,承寄画相慰。三十年春日,广洽法师南返,过沪见访因出子恺画共观,即以斯画赠之。子恺此画作于二十七年春日,盖战乱之实况者,迄今已三年矣。丏尊志。”这段文字将此画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

广洽老和尚人缘好,“一生道广能周洽”,故交除了方外高僧,也多有在俗之人。他喜爱艺术,乐意和艺术家结缘,生前收藏了大量文人书画,体现了僧俗之间高尚的君子之交。

在星洲期间,还有一件事不得不提,就是关于印光大师的雕像。1939年,新加坡来了一位奥地利雕刻家和画家卡尔·杜迪希。杜迪希在新加坡逗留的时间只有一年多,这位艺术家是郁达夫和广洽法师共同的朋友。郁达夫有两篇文章《介绍雕刻家杜迪希(Karl Duldig)》和《印光法师塑像小记》写到这位雕塑家。特别是后一篇《印光法师塑像小记》,交代了塑像的经过。广洽法师请杜迪希塑了一尊印光法师头像,雕像完成后,先送至郁达夫处,郁达夫又送到了广洽法师那里。看了郁达夫的文章,我一直惦记着这尊雕像的下落,后来读丰子恺给广洽法师的书信集,得知洽师在1965年就将此宝物携带回故国。信中丰子恺建议“印光大师雕像供养在苏州灵岩山最妥”。最后印祖雕像是否安置在灵岩山,文革中是否保留下来,均不得知,不过,至少有了一个线索可寻。

薝蔔院是广洽老和尚(1900-1994)生前的驻锡地。1948年,在现在的芽笼购置地皮,将一栋马来浮脚屋改建成佛教精舍。老和尚从1948年建院,到1994年往生,在此居住、修行46年。为了保存这一历史建筑,新加坡佛教居士林自1998年始,在薝蔔院诸位信托人的呼吁下,先后耗资近百万新元对薝蔔院进行了全面整修,并将老法师生前收藏的大量书画文物装裱整理,展示出来,同时挂名“广洽纪念馆”。纪念馆于2007年3月4日(正月十五)开幕。

(作者为本地作家;本文小标为编者所加)

最后说一下洽师与郁达夫(1896-1945)的因缘。

痛哉!郁达夫1945年被日军杀害于苏门答腊,洽师与他的俗缘就此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