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是台湾旅法诗人)

今年“光影之工坊”(Atelier des lumières)放映梵高之《星空之夜》(Van Gogh,la nuit étoilee),我在场内欣赏梵高所绘的画作在现代科技变制下,感受艺术与科技结合多面立体的视觉之奇幻景观。

初秋的巴黎清爽料峭,所有建筑物在轻寒的氤氲里凝聚着恒常的冷峻,乍晴穹苍仿佛在浓霾的云间睁开眼眸,让阳光跳跃出丝丝微暖,那是一种期待的喜悦,在开始有些肃寂的行人道上睥睨着自己干削的影子,悠闲扫着窸窣落叶,有种既亲切又宛如进入时光隧道冻结之感觉。

晨曦未露,我把一条瘦长的法国面包涂抹奶油加上少许火腿丝,便将之切分三段,这便是我整天三餐同样的食粮,当然,我无钱买矿泉水,只好到厕所盛饮生水,大学里有不少来自中东的富学生,小解后,他们用饮完的矿泉水空瓶,盛满我饮用的水源清洗私处,这是他们的生活习惯。我总是在校园草坪上啃一口硬脆面包,呷一口生水,仰眺蔚苍天空或冬季里的茫雾,让喜悦与寂静的心情冰结了有点恶心的水源。

对大部人而言,巴黎既浪漫又遥远,也是可以意跃轻狂的景点。35年前,我是如斯青涩的在塞纳河旁洗濯着阳光下灼热影子,左岸的风景永远是一首诗……

巴黎的橱窗总是不断跳跃出惊悦,也许是帧帧彩丽或沉郁的画作,或是居室装潢之家具及小吊饰,以及一些突发奇想之装置艺品,偶尔撞入满室韵香的古雅书店,翻阅早已作古之圣哲们对生命的探究或争辩,仿佛感受到百年前或更湮远的年代,不同时空的人也伫立在这里思索存在的奥妙……

流宕的情澜在此似乎没有年龄差异,有些行径在岁月里累熟,但巴黎总能使人的灵魂格停年轻,恋人的步履与影子黏贴得很紧密,不管是情侣、夫妻或同性恋,这里没有世俗眼神揣测亲吻或拥抱者之间的身份,期盼转化的体温是没有耐性等待的心情,一如秋风吹离的花絮落叶,自然飘堕下而成各式的图腾,一种悦怡的美。

街角及衢道的小酒馆与咖啡厅,巴黎人在此倾泻心事或打情挑诱,红酒与咖啡是味蕾熟稔的温度,彼此浮夸的肢体语言,煽动着风浪急骤的绪海,友谊、亲缘或办公室恋情是一堆堆燃烘的火焰,将夜姿燃烧得更玲珑妖娆,而都市的欲望是无垠的黑洞,飞划出道道金权色欲之闪烁流言,若话锋转插至政经名媛绯闻,假消息亦可酝酿出真激情,谣传恰似清脆的铃声,在耳鬓之间铿锵作响……

对大部人而言,巴黎既浪漫又遥远,也是可以意跃轻狂的景点。35年前,我是如斯青涩的在塞纳河旁洗濯着阳光下灼热影子,左岸的风景永远是一首诗,拿着抹布拭擦客人离去后的桌子,我没嗅到浓醇袅袅的咖啡香,只有我低头时滴落的汗酸凝固在醉人的氤氲里……

巴黎圣母院矗立在浪纹柳柳的塞纳河旁已800多年,也是曩昔我在巴黎就读时频频踱步的美好回忆之历史建筑物,随着四季时节及昼夜光影变幻,它是一帧值得仔细览赏与挥手寒暄的活画,今逢融祝,果真令人唏嘘感叹万物之无常,我曾为诗纪念。

春俏的旎媚飘盈咖啡香与恋爱急遽赴约之步履,夏暑沙滩排列着洗濯过狂狷的五彩鸡尾酒杯,注泻着亢奋愉悦的度假梦,秋凉的树影筛落人渐消瘦之疏懒,而冬之凛凛肃杀,令满身的皱纹与掌纹都呈现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原来我们的存在与不存在只是时间滴漏下瞬间的小小回响。到此寻梦或图梦的亚洲旅人,尤其是年轻妙曼的仕女,适合在细碎石道塞纳河旁的咖啡馆,轻呷一口浓香黑液,衬嚼红绿缤纷法式马卡龙,悠闲遥望粼粼掠影的河水,此刻,时光留住,青春伫驻……

每当赶去上课的车子经过圣母院时,阳光似神迹般闪灼洒落,我便无意识地向它道安……不管我在餐馆打工或就学途经,圣母院总是如斯肃穆疗愈……时空距隔,就算偶有想起尘世的悲离欢聚,在人生旅途里总曾在一些心灵契合交会刹那,激起或在梦回的甜馨回忆,便会在晨钟晚祷里敲撞心觉。

各种人生滋味,正是欲说还休。

百年之前亦然,35年前我闪烁着青涩的眼神来到梦幻之花都亦然,巴黎的都市丛林总是令人赞叹其不变之风貌,频频蕴藏着外墙与阳台上瑰奇诞艳的递嬗装饰,隔着窗帘浓淡层次的灯晕或节奏轻重的音乐,很容易使人遐想室内上演着何种静泊或波涛之私密生活,有时无语的温馨也是一种柔美之浪漫。星辰与月晕永远纠结着爱情千古的誓言,而巴黎幢幢巴洛克建筑之迷人,更能让我们可从其凸出阳台点缀的红绿相衬小盆栽,读出屋内女主人某些心情或暗喻,尤其一些被夜色撩起的深邃隐私,渗透在室光盆栽及悠扬之香颂,总是令人起伏不安与阵阵冲动、着迷与沉沦。

街头画家在白教堂四周复制众生各式表情,而众生也在教堂内复制信仰与祷词,冀望内心无法抗衡的苦楚与迷惘在此升华,也让放恣的酒瓶佳肴在咫尺的餐桌上起舞……还有礼品店内充塞着缩小版的铁塔、凯旋门、卢浮宫的“金字塔”等纪念品,耀眼且虔诚地等待游客之青睐,花都的故事皆在这小小的模型内,而你要递寄的思念或虚荣也在这绰趣的礼物里。

黄昏是莫内笔下一抹红霞,小酒馆的灯晕开始绕着众友聚聊的话题淡淡释放,而映照在独饮者脸庞的是幽幽的烟尘,原来巴黎的忧伤也是一种享受。

书册增加任何重量,只换来后人浅浅的赞叹与好奇。

窗外风雨时歇时袭,柔和的香颂《玫瑰人生》(La vie en rose)缓缓流入灵魂深处……

顾盼岸边排列着铁箱般的旧书摊,岁岁年年在此等候有缘人来寻宝,曾经风云叱咤之傲慢权贵与风流佳人才子,都被扁压在垢黄的杂志里,得失浮名从不给

生命的行囊装满滚滚红尘,流浪岁月与流浪风霜盛载着花都不可磨灭的记忆。

台湾正台风,放下忙碌的工作与绞结的心情,观看一部法国电影《巴黎不打烊》(Fauteuils D’Orchestre) ,内容描述影艺界之细碎,以及一个来自乡镇的年轻村姑借餐馆服务生之工作,打入令人羡煞的脂粉影视圈子,并寻求了解或希望有机会享受上流社会之浮靡生活。香榭丽舍大道 ( Champs-Élysées )之奢华名店,丽都歌舞院 ( Lido ) 性感表演,塞纳河旁最昂贵餐馆“银塔”(Tour d'Argent)的驰名食谱“血鸭”,隐藏在第八区内镶漆文艺复兴画作之圆顶豪华餐馆,侍者斟量红酒时优雅之手姿,国家歌剧院的金彩璀璨……对我是如斯接近的梦境,其实无法触抚的是巴黎无所不在的浪漫,以及生活自我解脱之放纵,从33座横跨塞纳河上的桥延漫而来,左岸的咖啡馆仍散发着波特莱尔(Baudelaire)的忧郁(Le Spleen de Paris),卡缪(Camus)与西蒙波娃(Simon Beauvoir)之存在与虚无的思考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