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华运动”过后,为融入社会主流,他们放弃华人姓名,改姓Hendromartono,黄仁娘称Jane Hendromartono。1967年,她改用 “Hendromartono’s Batik Art ‘Unique’ ”的新品牌,并响应国家号召,投入设计峇迪国服的浪潮。此时的峇迪图纹舍弃区域风格,黄仁娘的设计也紧扣印度尼西亚共和国大气图纹的主旋律。
副策展人林康福指出,这批峇迪珍品数十年的流动与迁移极耐人寻味。1998年,难逃印尼另一波排华暴乱,黄仁娘一大批商业性质较浓的晚期作品被洗劫一空。所幸,躲过1966年骚动的珍藏品被长女林玉花藏好,再次被保留下来。它们最终落户狮城,追根究底,与三姐妹身份认同有关。林玉花说:“我们是印尼土生华人(Peranakan),选择新加坡土生文化馆作为我们传家宝的归宿是因为它是当今世上唯一的土生文化馆,会与国际各大博物馆合作,帮助我们将我们的文化推广到全球各地。
寻找与说服三姐妹捐赠家族藏品
王正慧说:“因为有所比较,我们才得知即便是代代相传的峇迪家业,三代女匠并无坚守着一成不变的家族风格。她们亦不被印尼宫廷图纹束缚,而是根据时代潮流及客户需求而不断改变画风、图纹。黄仁娘本身的画风就跟她母亲有别,构图更为当代、自由。”黄仁娘的图纹总带着当代触觉与童趣,小乌龟、天使鱼、金鱼、口衔花朵和信封的鸟儿、喜字灯笼、中国云中仙子和迪斯尼七矮人等皆出自她手笔。爪哇后来流行古突士(Kudus)风峇迪,她虽也跟风,但仍保留个人风格。
日期:即日至2025年8月31日 地点:土生文化馆,39 Armenian St S179941 时间:上午10时至晚上7时;星期五至晚上9时 收费:6元(新加坡公民与永久居民);18元(外籍人士)
上一代的创业精神一直延续到她们的母亲黄仁娘。许姃娘三个女儿都跟她学峇迪蜡染,也各自与夫婿开设峇迪店,其中以黄仁娘继承母业最久,从1940年代横跨到1980年代。她的峇迪生涯也最惊心动魄,王正慧说:“黄仁娘半世纪间在峇迪签下五个不同的署名,每个签名反映出不同时代背景与政治风云对她人生与创作的影响。我们从中见证了一位印尼华人女子的成长;从她业务不断地转型,也勾勒出印尼时局的风起云涌。”
黄仁娘早年师从母亲时,用母亲的署名或母女联名签名。1947年结婚后,夫妻一同经营峇迪与燕窝家业,丈夫负责买卖(也兼卖二手钢琴),她操刀峇迪设计,这时期的作品用丈夫名字Liem Siok Hien签名。1940到1960年代是黄仁娘的创作高峰期。林樱花记得:“我们老家很大。母亲掌管时期请了四五十位工匠,在后屋做蜡染工作。母亲每天在饭厅的大理石长桌上手描设计草图,有时会在一个有灯箱的桌上描图,之后亲自将设计好的图样描在布面上,再交给工匠手绘蜡染。”
100匹峇迪布料,染出家国史,描绘出印尼北加浪岸土生华人家族三代女性的坚韧与创意。家族第四代的三姐妹把这批躲过两次社会动乱、横跨19到20世纪的珍藏品捐赠给本地的土生文化馆展出。策展团队对家族史料抽丝剥茧,从三代匠人千锤百炼的技巧,作品署名等翻开历史篇章,也发现蜡染艺术随需求早已走在时代前沿。
1972年,雅加达市长阿里•萨迪金(Ali Sadikin)将峇迪衫定为官方制服。以往裹在女性下半身的峇迪纱笼如今攀上男性上半身,这些要剪开来裁成正装的峇迪图纹设计也变得更雄赳赳气昂昂。
李炳荣说,他在1984年念大学时从美国纺织女商人Inger McCabe Elliott的著作读到黄家三代女匠的事迹。1999年,父亲担任本地土生华人协会会长,李炳荣到印尼出差时会帮母亲物色漂亮的古董峇迪布,让她穿上陪父亲赴宴。在帮母亲整理峇迪收藏时,李炳荣发现当中有不少作品出自黄家第二代女匠,署名黄国盛夫人(Nonya Oeij Kok Sing)的许姃娘之手,便有意识地深入研究。他多年尝试寻找黄家后代皆踏破铁鞋无觅处,最后透过当地华人社群一位备受尊敬的方济各会修士罗比神父(Father Robby Wowor)寻获三姐妹。得知她们有意分批捐出藏品后,李炳荣说服三姐妹整批捐给新加坡土生文化馆。他说:“唯有保存这批峇迪布的完整性,历史学者、研究员方能做更深入的研究。而且新加坡离印尼很近,比捐给美国博物馆更方便接触到这批珍品。”
印度尼西亚中爪哇北加浪岸(Pekalongan)峇迪土生华人世家第四代长女,退休牙医林玉花(Ika Hendromartono,76岁)和二妹林美花(Melia Hendromartono,72岁)、幺妹林樱花(Inge Hendromartono,66岁)2024年10月中在新加坡土生文化馆参观了她们家族的峇迪珍品特展《娘惹与蜡染:三代的艺术与创业精神》后对记者这么说。亚洲文明博物馆、土生文化馆馆长温俊玉指出:“此展首次透过一个家族,从1890年代横跨到1980年代,见证峇迪的风格是如何随着潮流品味和社会政治的风起云涌而不断演变,最后成为国家的代表,并跃上国际舞台。”
看官从中看到了什么?匠人的生命和创意;时代的面貌与印尼华人的命运。
许姃娘的绘图大气;花卉、鸟蝶线条流畅瑰丽。早年的峇迪采用植物染料,色盘只限于红、蓝和红蓝混合三色。进入1930年代中,欧洲人造染料问世,许姃娘的创意爆发,跃登新高峰。李炳荣说:“她这时期的作品选色、配色缤纷大胆,让人惊艳。以往植物染料要20多天才显色,但人造染料两天就显色。她没因产期缩短而激增产量,反而将多出的时间用来加强图纹的细节,她会为背景独创圣诞球、米粒、丁香、海苔卷、星形触须等图纹,有时一匹峇迪布会同时出现三种细致背景,这艺术手法可比拟20世纪的平面艺术和画作。”
王正慧说,在国家推动下,黄仁娘为荷兰亲王、王后设计峇迪华服;参加海内外展销会;为印尼高定服装大师如伊万•特塔(Iwan Tirta)设计峇迪布料。在时尚杂志彩页、镁光灯闪烁的T台加持下,黄仁娘创作的峇迪已从大家闺秀华丽转身为耀眼明星,扬名海外。她的峇迪商品当年曾运到本地甘榜格南的Basharahil Bros Batik店售卖,外国旅客看到黄仁娘的设计时惊为天人,到印尼时会特地光顾她的门店。
三代作品不受约束 风格随时代改变
林鸾英夫婿黄顺卿1925年去世后,儿子黄国盛与儿媳许姃娘接棒峇迪家业,峇迪的创制全由许姃娘操刀。与家婆不同的是,许姃娘的每件作品都会以“黄国盛夫人”名义签名与像画家那样注明创作日期,最早有记录的作品是1929年4月13日。李炳荣指出:“这显示她意识到自己的峇迪是艺术创作。”
峇迪从纱笼到国服 走向国际舞台
说服她们之后,李炳荣将棒子交给新加坡土生文化馆,由馆方负责捐赠事宜。李炳荣同时与亚洲文明博物馆、土生文化馆旗下的东南亚文化策展人王正慧(Naomi Wang),以及东南亚文化副策展人林康福(Darryl Lim)深潜三代女匠的家族档案,仔细研究三姐妹提供的照片、书信、账本等史料,勾勒出三代峇迪世家的家族史。策展团队说,博物馆将策展主题从峇迪发源区域转而聚焦到背后的创作匠人,相信是破天荒,史无前例的。
“娘惹与蜡染:三代的艺术与创业精神”(Batik Nyonyas: Three Generations of Art and Entrepreneurship)
“我们自小跟着峇迪工艺长大,只知道母亲(黄仁娘)、外婆(许姃娘)和曾外祖母(林鸾英)创制的峇迪布都是极品。但经过新加坡土生文化馆这12年的密切交涉,深入研究我们家族三代女匠的艺术造诣,她们是如何随着时代变迁展现创业精神,我们才真正明白她们给我们姐妹留下的峇迪布有多了不起。”
1965年到1966年,印尼“排华运动”风起云涌,当地的暴动震撼了她们的家业与家族。林美花难忘骚乱爆发的那一天,她正从学校骑脚踏车回家,看到母亲黄仁娘站在街中央急唤她快回家,才意识到暴徒就在她身后:“我像着了魔那样狂踩,飞车到家门。”
三姐妹听亲戚说,林鸾英是位严谨的女头家,处事一丝不苟,身边人对她有所敬畏。这性格充分体现在她18匹传世的峇迪作品。李炳荣指出,在林鸾英的监督下,她小量产制的作品图纹线条丰富繁丽:“最惊人的是这些峇迪的白底都白得无暇,连一丝蜡的龟裂痕迹都看不到。在那个时代要达成这个效果,工匠在蜡染和手绘过程须反复上蜡,又要小心谨慎不沾到染料,极为艰难。”
林樱花说,李炳荣还以行动说服她们,以他父母李急利(Lee Kip Lee)夫妇的名义捐出36匹家中收藏,大部分署名黄国盛夫人,一两件由黄家亲属创制的峇迪珍品;另外还有12匹来自李炳荣收藏家友人阿甘利亚帝(Agam Riadi)的个人收藏,以及两匹新加坡国家收藏,150匹的壮观数目促成她们家族在狮城的“大团圆”。林樱花说:“我外婆许姃娘育有五个子女,其中三位女儿跟她学习峇迪创作,虽然后来是我母亲黄仁娘继承她的事业,但这次我们透过Peter的捐赠居然发现有些作品出自阿姨之手,这是我们从未见过的。”
策展人王正慧细阅家族史料后发现,许姃娘的业务不限于峇迪。她来自印尼梭罗显赫福建家族,嫁到北加浪岸时将祖传的感冒中药丸秘方带来,在家秘制药丸出售。林美花记得小时候常有人上门买“梭罗的感冒药丸”(Obat Angin Solo):“我还帮外婆把草药揉成丸,形状揉得不完美还会被她退货。”林樱花则记得有燕子飞进家里,在某间房筑巢,引来更多的燕子筑巢以后,她们也开始卖燕窝。她说:“外婆温柔贤淑,是那种充满母爱的女性。她的姐妹丧夫后,她就叫她们与孩子搬来与我们同住,尽心照顾她们。外婆在世时,我们家人丁很旺。”
千钧一发之际,一位在当地备受尊敬的回教领袖哈密•雅辛(Chamid Jasin)挺身劝阻,他们才逃过被暴徒抄家之劫,保住了家族峇迪珍品。这位恩人后来成了他们的家族好友,处处为他们指点迷津,助他们安然度过动荡的社会剧变,日后也成为生产峇迪的伙伴。
这峇迪世家的第一代女匠是林鸾英。1871年生于北加浪岸的她在1890年代嫁给黄顺卿后,便以“黄顺卿夫人”(Nonya Oeij Soen King)的名义在36号惹兰峇玲彬(Jalan Blimbing)的住宅小批产制峇迪布料,为富太定制图案华丽繁复的手绘峇迪纱笼布。李炳荣藏有一匹古董峇迪,由林鸾英丈夫的兄弟“Oey Soen Kiam”所创制。他猜测林鸾英是嫁入峇迪世家才开始接触峇迪行业。
在本地独立历史学者和土生华人文化专家李炳荣(Peter Lee)长达五六年的跟进与穿针引线下,三姐妹2017年将100匹家族珍藏,三代女匠创制的峇迪珍品捐给新加坡土生文化馆。长居美国的幺女林樱花透露,1998年,母亲黄仁娘(Jane Hendromartono)逝世10周年时,三姐妹原计划将家中珍品分批捐给曾展出母亲作品的美国纺织品博物馆,但2012年遇到李炳荣后改变初衷。
儿媳青出于蓝 将作品提升为艺术品
丈夫逝世后,黄仁娘独自扛下峇迪家业,并以自己的名字“Jane Hendromartono”为峇迪作品署名。此刻的她已是一位过尽千帆,独立自主的传奇峇迪女企业家。有趣的是,这时期的她有时会用本名“仁”为署名,重申她的娘惹身份与文化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