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共食”,就比“共适”大有学问。

不是苏东坡《赤壁赋》写错字,是我们看轻了它的力道和重量。

“沧海”就是大海,李白《行路难》:“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和大海相比,一粒粟米微不足道;一粒粟米投入大海,渺小轻微。《论语.公冶长》有:“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苏东坡的《送顿起》诗:“回头望彭城,大海浮一粟”,“浮海”比“沧海”多了动态的意涵,更显得漂泊无依,不由自主,正是苏东坡的心情写照。

所以,不是苏东坡《赤壁赋》写错字,是我们看轻了它的力道和重量。

今年和台湾中兴大学特别有缘,三月和十月担任了两次大会主题演讲,分别谈装置艺术和展示文图学。

我解释说:这些字,有的是通假,也就是可以通用。比如苏东坡写“裴回”,现在通行本作“徘徊”。苏东坡写“陵万顷之茫然”,现在通行本作“凌万顷之茫然”。苏东坡写“贏虛”现在通行本作“盈虛”。

清风明月,声音色相,怎么“食”呢?《阿含经》对于“食”有深入细致的分析,例如《增壹阿含经》:“一切诸法由食而存,非食不存,眼者以眠为食,耳者以声为食,鼻者以香为食,舌者以味为食,身者以细滑为食,意者以法为食,我今亦说涅槃有食。”意思是:所有的现象都依靠“食”而存在。“食”可以说是一种因缘、途径、方法、关联、感知。闭上眼睛,能感受眼睛的存在。耳朵为了听到声音而存在。鼻子为了闻到香气而存在。舌头为了尝到味道而存在。细滑的皮肤靠触觉得知。思想意识有原理和规律。涅槃解脱也有方法,就是不懈地修道精进。

王智忠教授研究指出苏东坡写“共食”的佛教典故,我结合他的观点,补充阐述苏东坡的思想深度。苏东坡博览群书,对佛经也知之颇详,“无尽藏”不只是“无穷的宝藏”,《华严经》有《十无尽藏品》,《十无尽藏品》的《施藏》说道:“此菩萨禀性仁慈,好行惠施。若得美味,不专自受。要与众生,然后方食。凡所受物,悉亦如是。”这就是强调布施“共食”比独自享用还有福报。

中学时读《赤壁赋》琅琅上口,乃至于全篇背诵。已经忘了上次观看《赤壁赋》书迹是什么时候?去年于台北市立大学谈苏东坡的赤壁书写,提到我们从教科书里学的《赤壁赋》和苏东坡的书迹有几个字不一样。我让同学们比对,大家兴致高昂,找出了一些出入的地方。

台北故宫博物院还有不少件《赤壁赋》的书法作品,元代赵孟頫和明代文征明都写成“渺沧海之一粟”和“吾与子之所共食”。日本国立公文书馆藏,南宋的《东坡集》里,《赤壁赋》的文字和苏东坡书迹一致。南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郎晔编选的《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则是现在通行本的始祖。

是苏东坡写错字了吗?

所以,通透“变”与“不变”的常理,“共食”是在大自然中共同修为。

《赤壁赋》说:“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适。”一般解释,“共适”就是共享,清风明月是造物者给世间的无尽宝藏,人人都可以享有。

比较特别的,是两个读音和意思不同的字。苏东坡写“渺浮海之一粟”,现在通行本作“渺沧海之一粟”。苏东坡写“吾与子之所共食”,现在通行本作“吾与子之所共适”。“浮”和“沧”都是水部,会不会传抄有误?“食”和“适”字音接近,也可能记错?而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异文的呢?

每年十月,台北故宫博物院都有年度特展。今年的亮点文物之一是苏东坡的《赤壁赋》书迹。临上飞机返回新加坡之前,赶去和东坡先生相会。上午九点,故宫博物院的游客还不多。我登上二楼,径直走到《赤壁赋》的展柜前,仿佛一人独览欣赏。顺便简单口述录影,上传我的YouTube频道,与更多朋友们分享。

尊重苏东坡的创作,应该还原原文,稍稍麻烦的是,怎样解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