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浮浅,人间灯火深处,欲寻旧时,不过是记忆,残影,和空气里回荡的歌。美好从前,已经悄然不在了。
上期刚写艳红小曲了,在网络就瞥见短视频,有心人特地从那年的吉隆坡演出剪辑,也就是特丽莎清唱《高山青》一节,临时改词,笑唱只有我邓丽君最漂亮……那小段插曲——仿佛是一种呼应,一种天涯共此时的即刻感,邓迷邓粉恒河沙数,变换着各式花样来缅怀来示爱,也等于慨叹世上再没有这样的人这样的歌声了。然后我们心平气和的,陆续的看着她的歌音艳影,变相的检视其人其事,替她一遍遍重温半生沧桑——也居然是倒过来观照自身的辗转流年,有着柔婉歌声尾随的人生,是曾处于那个年代,就有烙印存在:学弟笑说,很难想象从前的审美标准,亮晶晶的薄衫,就像睡衣。那15周年巡演,每个场子都是这些指定的服装……当然,她穿垫肩高耸的礼服唱夜来香,和一般高度男舞蹈员并肩来来回回的起舞,一字排开,转圈,回身,时代鸿沟如同银河划开两道,不能理解的,只能取笑了事。更早的少女时期串演唐伯虎,手握折扇,使出古装小生身段,却也止于惊鸿一瞥,稍纵即逝。
偶尔看到她和顾媚合照,似乎是60年代末70年代初,她是俏皮的小男孩装扮,顾媚宝塔高髻,颇有秋娘颜色了,两代歌后肩挨肩站着,象征时光两端的人物:顾媚经历世情,歌喉亦是经过阅历的微哑,后来的歌总带一种低调的惆怅,不比邓丽君还是喜欢在尾音玩个翘上去的装饰音,显得年轻讨喜。顾媚当年在暹罗电影艳光四射,紧身夜行衣和眼罩,女飞贼造型妖异媚惑——在清装片《碧血黄花》客串歌姬,弹拨琵琶,眼风轻徕,瞬间有春光无限好之感。可此后也不过是春梦秋云,邓丽君蹙眉唱别离预感,也和顾媚从前年岁重叠,青春易老,不再是在吉隆坡歌厅、半山吧唱片行亮相签名的宝岛少艾。
吉隆坡老城区的唱片铺,以前幸存一间恩记,现在恐怕也没有了。邓丽君表演过的金马夜总会,五月花歌厅不复存在。1984年15周年纪念演唱会举办地点,默迪卡体育场已然属于拆卸在即,东姑花园将在大都会地图消逝,以后只能在褪色相片寻找旧迹。前几年,还惊诧其中的变幻更移,半属时局,半属人为,都门繁华,三四十年,旧有楼房建筑屋厦逐渐退去,华人一批批迁去吉隆坡边陲地带,市郊外渐行渐远的花园住宅,老区店铺楼上的旧房自有充斥着外来不知数目的人口。熟悉故城,越来越察觉到它其实已经风化老死,街巷里弄随时化为异域,扑面而来的别处群众,头顶包袱,胸背婴孩,几疑是未独立前的市容画面——大家也不敢过于惊异声张:明的他们有大爱非政府组织眷顾其生活细节,暗的自有偏门集团庇佑,稍有厌嫌,就有人骂了,当初你们不也是外来的?世界旋转得极快,就预料不到一场瘟疫神君降临,仿佛暂时用一团冷雾冰封了,时间也凝滞了,拆毁的时日也被拖延了。回到祖父初来南洋时,是要逗留在船上隔离防疫的。近来我略算了算,祖父居然是1885年出生的,70年代初过世,他已经80多岁——邓丽君的歌,他或许听过,可是他每次笑道:唱歌要像姚苏蓉恁好听就无啰——吉隆坡邓丽君安哥部分视频里,她高声问天棚嘅朋友,要点什么歌吖?然后说:慢慢来,唔好恁紧张!是客家话,她简直毫不费力的就溜出两句。天边遥远的歌后,一下子亲近了起来;而天棚即是以前旧楼的天台,如今似乎不再有这说法了。至于姚苏蓉,她的歌声力量强大,即使唱叶枫的《空留回忆》,也是如泣如诉的。眼下她人在此地,只不过处在云端高楼,远离了红尘是非。而这首旧歌带出了都门褪色、物是人非的悲怆,无意间歪打正着——我的客家乡愁,不是乘车,下了老区吃个大埔面,就能消弭而尽的。搬家之后,找出了祖父老照片,他西服革履,端坐圈椅上,金丝眼镜,蝴蝶领结,背后是从前楼房圆弧箭枝扇形栅栏,他那时只怕有六十多了——看着祖父,奇异而祥和的感觉油然而生,没有他,也就没有后来的我。泛黄水渍底下有照相馆印制字样,美的studio,是在新加坡拍摄的,靠近快乐世界游艺场那头?那是上世纪的50年代。之后来了吉隆坡,也就老死在这里。月色浮浅,人间灯火深处,欲寻旧时,不过是记忆,残影,和空气里回荡的歌。美好从前,已经悄然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