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日,据说是阳气萌升,春雷乍鸣,蛰伏的虫蚁蠢蠢欲动——祭白虎打小人,例行公事也。几座宫庙理应备受关注,即使蹲下以鞋底抽打纸张剪成的小人儿,也生怕脸上狰狞表情过于明显,让人觉察,因而侧目——目的再怎样鲜明,到底只想默默暗地处理。烟雾迷漫,古式偏殿,庙祝喃喃念着,去障碍,驱邪恶,迎福接财之类,神纸宝牒在头顶脸面双肩胸前背后一一扫拭,可对付心头里的小人,还得自己来:掀开一张图纸,现代还保留了绣像绘图年代的风格,似乎只有民间信仰了;一格格框里画各有恶煞恶行,黑白无常代表吉凶二星,一边是“是非口舌”,一边是“克家诅咒”,还有“飞天七娘”,得用香枝烧破,等于把敌人恶人投射在其中,现实中无法扭转颓势,唯有在此时宣泄片刻,得到内心的满足。之后自贴贵人符——那面墙密密麻麻的朱红符纸,蔚为奇观。其实寻常家里初一十五烧的接引贵人符,已经很有民间艺术了,纤薄一张红纸,属于简略版本,列出东南西北四方贵人图,另有财帛星君,带财童子,两边印着:招财进宝,合家平安。还有百解,泥黄薄纸,里头有赐福禄寿金牌一道,戏台亮相似的,天上如同人间,五位值日星官手执牌令,各有职责,和古代文官武将上朝没两样……我有时打开这贵人符,看半天,恋恋于这硕果仅存的绣像绘图。想不到家春秋时代都远去了,如今还看到明清遗风,借由老旧习俗暗暗保留下来。

后来去了师爷庙一趟——奇窄门口,洋灰地里有疯妇坐着,对空气咄咄斥骂,仿佛守护庙门。里内另有洞天,正殿偏殿都极开阔:庙祝神情肃穆,替香客祝祷,细看,原来是孟加拉外劳——想必外援精乖伶俐,口白学得维妙维肖。另一角落,有所谓钻桌底,转大运,颇有些人在排队。我叹了口气,人生没崎岖,也不会身在此地,认为尝试猫着身子在桌子下穿梭。就可以更改厄运?我有个习性,每每在一个所在,就能无端的抽离放空,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天井一隅,阳光金黄,眼前是少年时去过的钟万公庙,后堂老时钟悬挂,壁上是雪白瓷砖,月洞门穿出去,粉墙是五彩八仙人物,顶上是碧蓝天空。我还没经历过什么,还没遇过任何歹人坏事,一如未搬家之前,房门前一行天神赐福的烫金红纸,平安二字框住个穿朝服的财神,笑容满面的手捧元宝;风吹来,景色依旧,也不管神纸上沾有尘污,有着年月痕迹了。

想不到家春秋时代都远去了,如今还看到明清遗风,借由老旧习俗暗暗保留下来。

(传自吉隆坡)

契与神明,是很平常的事。大抵孩子长大,便可以脱契了:再老成一些,迈入大人世界,除了根基,也就靠点运气,碰到什么是什么。遇着格格不入的环境,不大友善的人,自力无法抵御,轻车熟路的往旧习俗里寻法子。

葆箱注

几年前,莲蓉小姐来找我——那时刚搬到店铺楼上,位于龙蛇混杂处,楼梯又斜陡得离奇,难忘为她觅得着门牌,寻到大门:薄得没有厚度的铁皮充作门板,原本的门说是坏了,房屋经纪答应会重做新的,可最后只装了这薄门,叫人惴惴不安,半夜谁来,一脚踹开,根本不是不可能的。老早疑心是踩进了老千的局——就连水电费也是商用的方式来计算,贵得不可置信。门拉开,铁皮颤抖,颤巍巍晃个不已,莲蓉小姐立着,且不进来,说车子在楼下等着,然后迅速的递过一个老式红绳鸡皮纸袋,装着个年糕,蕉叶包裹,上贴红纸,仿佛带来了三分新春气息。她还拿了一面毛巾,低声说:盖了神明的印,也代你打了小人。我诧异半晌,未到惊蛰啊——莲蓉小姐似笑非笑,直指那历史悠久的师爷庙随时供给服务的。我此段租屋血泪史,叨叨絮絮全贴在个人社群动态里,众友大概都当异志怪谈来看,引申到纯属运势低迷之故。年糕据说是半山芭阿娣姐做的——手工年糕越发少了,色泽赤褐,微带幽香。似乎有了这么道地的年糕,过年的心情就安稳了。瞥了一眼那毛巾,忽而想起小时候身体不好,睡不安宁,婆婆即上门来,跟母亲要两三件我的家常衣裳,拿去庙里盖印,求个平安。衣服背面隐约一方朱砂红印鉴,似乎散发了神力,以证此人是受了庇佑……闭上眼睛,云来雾去,风声里有奔马驾鸾车,众仙提灯,举起旌旗宝伞,护着神仙出巡——屋里孩子衣衫有宝印发光,自此获得照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