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沙特阿拉伯和伊朗握手言和,是中东的一个分水岭事件,但英国广播公司(BBC)刻意淡化,压在很少人会看到的网站最下方,结果引来诟病和嘲讽不断。是一时判断失准吗?当然不是,问题更多出在斡旋者,是它们认为另一个“坏人”——中国。

跨国公关公司爱德曼每年会在很多国家做大型公信力调研。今年,59%的本地受访者说他们信任媒体,比率和去年一样。但我查回2019年的报告,当年信任者的比率达到71%,是2013年以来的最高值。还好,细分媒体属性的话,今年仍有64%的国人说他们信任主流媒体,高过搜索引擎的60%、自媒体的45%,以及社交媒体的41%。显然,我们这些专业的媒体人都被拖累了。我和我的同事,确实有把关不严、文字和报道出错的时候,甚至在一些议题上,还带有一定的立场,但表现强过自媒体和社交媒体是肯定的。我的手机就经常收到朋友传来的所谓“新闻”,然后问我:彼得,这是真的吗?感觉自己就是一台人体测谎机。

上个月,一则表扬年轻人善举的《交流站》投稿,单在早报Kopitiam脸书上,就触及42万5000多人!是的,数字你没看错,我也没打错。这个惊叹,只能用新闻学教科书常说的一句话来解释:有人情味就有可读性,也特别能引发共鸣。

既然说是新冷战,不妨也看一下中国。这个西方的头号对手,当然也深知攻心的重要性,毕竟“敢于斗争”的基因是在血管里流淌着的,“朋友来了有好酒,豺狼来了有猎枪”的架势,从来就不遑多让。但它的软肋是基本只有官媒、党媒,没有自由派私媒,公信力先天不足。再有就是西方人玩新闻玩了几个世纪,都成精了,中国同行则还得靠网军,而且经常是把大内宣复制一遍,直接用在大外宣上,手法过于粗糙,斧凿明显。

民无信不立,东西方媒体亦然,尤其在这资讯爆炸,却也反智、喧哗的年代,被信任与否,成了媒体人安生立命的根本。任君在他上周的新书发布会上,以“最后的救命符”为喻,可说一语中的。

这种认知作战(cognitive warfare)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就在你的手机里,你的电脑屏幕上,也善意提醒包括你现在读着的这份报纸——因为我们也用了可能会把人带偏的外电内容。只是没有硝烟,看不到血流成河,多数受众也就毫无警觉,或不以为意。

感觉我都成了人体测谎机

其中,审查是最大硬伤。直播主大概都有这样的经验:六一儿童节前后,平台管理人就会发来信息,告知下来几天就休息别直播了,所谓的“特殊原因”,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又比如很多事不让你说,说就得用什么“三年自然灾害”、八九“政治风波”等等来掩饰,这和指鹿为马没什么区别。要“讲好中国故事”,关键是故事不能编造,也不能报喜不报忧,否则自欺还可以,要欺瞒天下人,难矣!

总之,这两道质疑,只要任何一个的结论是负面的,那主流媒体的大限就差不多了。一个已经破碎的饭碗,谁还在乎AI会不会来抢?

哪一天公信力崩坏了,新闻室都得熄灯关门,记者也都得另谋出路。有没有ChatGPT,或最终它能进化到多强大,都已无关宏旨。

路透社新闻研究所每年也做调查。今年报告还没出来。但去年,有更多美国人告诉访员,他们过去一周“什么新闻平台都没看”,占比从10年前的3%,攀升到15%。日本、英国、法国等都有高比率的这类对新闻零感觉的人。在几乎所有主要西方国家,少看新闻的群体过去五年有增加趋势,近三成给出的理由是媒体不可信,报道有偏颇。与爱德曼调查一样,在路透调研的46个市场中,对媒体信任度转弱的,比提升的多出好一些。

但如果不讲究卫生,食物总让人吃坏肚子,久了自然门可罗雀。这就来到第二个——过不过得了公信力这关的问题。

关于西方记者,以及他们的一些后台老板的偏见、双标、虚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例如俄罗斯是侵略者,是坏人,而乌克兰很可怜,领土被占,平民被杀,是应该帮助的代表正义的一方。但来到以巴冲突,位置对调了,标准却不是一贯的。以色列是占领者,也滥杀无辜,但不会被描述为坏人,而仅仅是采取报复行动;反而失去土地、死的人更多的一方,被定性为恐怖分子。每当有加沙的小孩被炸身亡,新闻一定有这么一句交代:因为“有人把武器藏匿在楼房里”。潜台词是错不在发射导弹的人。有时我想,两场冲突,若一直由同一个记者报道,会不会被搞到精神分裂。

一则小投稿的惊人触及人数

只不过把观察的时间拉长,人们对媒体总的信任度确实下降了。爱德曼就发现,在27个国家中,多达16个相比去年倒退了,六个有提高,五个——包括新加坡,没有变动。 

读小学低年级时,没认识几个华文字,就追看家里的《新明日报》,因为它几乎每天报道越南战争。那是1974、75年,随着越共一天天南下,一个细细长长的地图开始清晰,知道今天打到顺化了,然后没多久大标题开始出现岘港、芽庄,最后当然是西贡(今天的胡志明市)。在我还没听闻过普吉岛、芭堤雅、峇厘这些旅游目的地时,就知道越南这些地方,包括北越的河内、海防……要知道,那时没互联网,没历史课,什么共产主义、冷战、骨牌论都不懂。也许仅仅是把新闻当连载小说看,就像看内页的金庸吧。

民无信不立,东西方媒体亦然,尤其在这资讯爆炸,却也反智、喧哗的年代,被信任与否,成了媒体人安生立命的根本。任君在他上周的新书发布会上,以“最后的救命符”为喻,可说一语中的。

注意我一再强调的“切身”,这是新闻的要素。像这些年,人们都关注疫情新闻,因为要趋吉避凶,知道怎么保护好自己和家人。在很多国家,人们发现一些地方性的报纸、网站,还生存得下去,因为它们主打在地内容,告诉人们镇上谁过世了、暴风雪何时来袭、市民大会上讨论些什么等等,是生活所必需的公共产品。

关于质疑一,让我先说说自己的新闻启蒙。

自砸招牌与先天不足

这绝对是一记警钟,特别是西方主流媒体,它们一向标榜客观、公正、独立、真实性,但近些年,由于地缘政治裂变,意识形态斗争激化,真正的成色就出来了,沉沦相当明显。

这种糗事是很砸招牌的,难怪很多人早已把BBC的第一个B:British(英国),改成Biased(带偏见的)。这是玩笑话,却也有几分真实。

这里头至少牵涉到两个更本质的问题:一、现在的人,还读、看、听新闻吗?二、媒体,特别是传统媒体,是否仍值得信任?要是信誉扫地,被替代又何足痛惜?后者任君其实也有触及,他呼吁守住底线,认为“板荡识诚臣,越是谣言四起的乱世,人们越需要诚信可靠的媒体拨云见天,指点迷津”。

以前用话术,或者巧立名目,还隐隐晦晦;也许内容不假,但给你“一半的真实”(half-truth),同样具有误导性;又或者诉诸高频率的重复(偏见说100遍同样能成为“真理”),以占据道德高地,强化西方视角、利益和价值观。如今,楚河汉界已经划出,甚至枪炮声都打响了,也就干脆不演了,大家总动员,直接进入到战时模式。

我提这段儿时记忆,是想对照今天的小朋友,他们开始认识乌克兰地名了吗?像基辅和克里米亚半岛,还有被打烂了的巴赫穆特?又是否知道黑海,以及黑海里面还有个亚速海?还是说,一点兴趣和概念都没有,成天忙着刷TikTok、打游戏,周末不是在补习,就是在去补习班的路上?

因为工作关系,我常留意新闻流量报告,以及相关的评论热度;排得比较靠前的,总是哪个明星认爱了,或者谁和谁离了婚。社会新闻也特别受欢迎,商场里两男打架,轻易就能上十大,如果是两个女的,就更抢眼球。

看了还有点无奈,但想想也就释怀。因为这类新闻尽管很芝麻绿豆,却满足人们的窥探欲,给沉闷的生活提供调味料,而且就发生在邻里,确实是谈资。又比如,那些多多旺铺外排长龙的新闻,以及隔天多少人分到奖金的结局,我可能觉得无聊,但对一些人来说,却很“切身”,起码也是谈资。至于所谓的硬新闻,乏人问津也不难理解。它们多数无趣、严肃、总是循环反复,或者是政治人物在老调重谈,除非真的很切身,否则仅仅把标题扫了个遍,也就认为足够。

总之,人们对新闻还是有需求的,只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人偏好零食,或开胃就好;有人非得一个“饱”字不可,因为需要力气干活;还有营养达人,特别会挑有深度的专题以及精辟评论。都没关系,只要有人光顾,餐馆就会开下去,记者们也都乐得下厨献艺。

新加坡没人家随便一个郡或县大,我们的“全国性”大报,某种意义上也是地方报纸。在这小岛上发生的一切,我们自家不报道,难道要国际媒体代劳,还是靠公民记者,随机遇到什么就发什么?他们是可以给你两男或两女当街打架的视频,但世上每天还有很多影响深远的事件,需要记者的求证和报道;很多生活中的议题,也必须思考、应对,或至少要去理解。没有主流媒体,这些信息的传播以及观点的分享和交换,只会呈碎片化、杂乱无序,甚至沦为一个个房间里的回声,无从交集。

上周在这个专栏,读了我的前老总林任君的大作《生成式人工智能:主流媒体的危机还是契机?》,很是受教,便也打算以一篇“人工智能vs记者”之类的文章跟进。但打腹稿时,越想越觉得首先该回答的,是这份职业,有被替代的意义吗?

(作者是《联合早报》副总编辑)

大朋友们,倒是很多还读新闻,只是关注的不一定是战争,更不是诗和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