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普通受众的眼光看,实际上在讨论几个具体问题:既然意识到某些学科在建构过程的不公平性和内在残忍,我们现在的学科发展如何改弦更张?欧洲建立的政治、文化、经济秩序,是以全球南方国家的制度崩溃、文化凋零、个体死亡为代价的,是否应该启动赔偿程序,如何设计一个公平而持续的赔偿机制?谁是赔偿的主体?如何创造一个后殖民的解决架构,让所有的当事国家、族群、文化群体能够进行真正对话,而非简单的罪与罚?欧洲现代博物馆中大量源自全球南方国家和全球化边缘国家的物品,大部分是通过杀戮劫掠而来,这些物品是否应该或如何物归原主?
本期群展策展人还设计了一个I Miss You的贝宁遗物铜制艺术品单元,这些物品在1897年贝宁大屠杀之后,被殖民者从崩溃的王室中劫掠而来,策展人针对这些物品开展了极为沉重但令人敬佩的物语对话——将物品、学术书籍、影像装置、全球南方国家的控诉和证词、文化遗产物品并列,让公众进入这个极为复杂的讨论过程中。
时下的德国科隆,因为非洲研究欧洲会议的关系,进入持续近两周的非洲文化节模式,从科隆大学开始,延伸至全城多个博物馆、剧院、艺术空间,6月初两周的德国科隆将密集讨论有关非洲的文化、经济、历史、能源、发展等议题。而围绕欧洲殖民时代占据非洲及世界多地的物品归还这一世纪发问,得以重启。
殖民时代的负面和去殖民的难处在于,全球社会要在巨大的差异和偏见,甚至动荡和仇恨当中,创造一个整体公平且持续的新秩序对话。在这个秩序中,弱者和贫者并没有先天道德优势,强者和富者并不是一律邪恶,连其后人也一律该杀以谢罪。
我提出I MISS YOU这个展名的双重意义,miss既可以理解为想念,也可以理解为失去,而无论是抽象的国家和文化,还是具体的人,往往是失去之后,才生发出想念。当文化物品通过非正常方式离开一个文化原生地,它们往往开启另一个生命周期,这些分崩离析过程中的物的见证,和非物质证据,成为一种人类的整体知识;这时候,文化原生地的人要学习这种建造人类共同知识的方法,同时也要反思这种共同知识,哪些带着“西方偏见”或“北方傲慢”。同时,作为曾经在某个时期文化、经济、政治等多方面综合劣势的全球南方国家和东方社会,又不能仅仅通过罪与罚、掠夺可耻、物归原主的逻辑,要求西方无条件整体归还物品。
作者是德国科隆大学全球南方国家研究中心研究员
从5月30日开始,围绕馆藏文物,劳滕施特劳赫博物馆进行了“展中展”形式的内嵌对话展览,通过声音、装置、影像、讨论会等形式,策展人在德国著名民族志学家威廉·乔斯特(Wilhelm Joest)的人类学、人种志藏品的基础架构上,植入了大量当代性、互文性、去殖民式对话。虽然这些展览有着非常深厚的学科史因素,涉及人类学的学科原罪,现代学科建构过程的跨文化、跨物种杀戮罪因,欧洲发展的现代原罪,世界新秩序的可能等问题。
笔者参观现场展览的过程中,碰到德国当地WESTART媒体的资深文化记者荣格(Jung)先生,正在进行现场拍摄和节目制作,我与他进行了长时间交谈。他认为,对于殖民时代的所作所为和物品权属问题,首先是要进行历史的完全、完整、全过程描述;这个描述应当由国家机构、学术机构、媒体、公众、团体组织共同完成,也就是说,在判断接下来怎么办之前,首先要让这些物品的过往历史为所有人知晓,“史无巨细”皆可为公众所了解,然后基于这个共同知识,讨论物品如何归还。归还后物品如何处置?当物品生产者和原始所有者的国家遭遇重大社会危机,同时面临极为严重的社会腐化,这些物品应当如何管理和维护?是不是用物归原主就可以解决问题?如果“主已不主”,国已不国,物回则毁,该怎么办?
劳滕施特劳赫博物馆的大门口有一个巨幅展板,上面写着:除了负担(burden),尽数归还。展览中有两个很有趣的对话单元,一个是来自非洲的展陈主体讨论国家边界和非法移民的问题,其中令人深省的疑问是:“为什么有问题的物品留在欧洲,有问题的人要遣返回国?”另一个对话单元是来自科隆大学的人类学学者,他们在反思传统欧洲博物馆通过掠夺而来物品建立的合法叙述秩序;来自劫夺和杀戮的物品,形成了或宏大,或细密绵延的连续叙述,当这些被掠夺的国家的人们处在这种秩序和叙述中,感觉到巨大的叙述和反驳压力,因为对于这些过往和物品信息,他们一无所知,仿佛从别人那里听到自己的祖先故事,故此往往只能陷于沉默。
当全球社会有足够多的人创造讨论历史的罪愆,互动方式的不公平,创造新正义,解决宿仇的气候和文化气氛时,我们应该珍惜这个窗口期,创造“物是人非”时,则用物修复人;“物非人是”时,则人修复物的双向修复过程。罪难以赎而在于恕,恕道非弱者之态,相反是强者之姿。最后无论罪罚谅恕与否,关键是最终创造不同的跨文化、跨世代、跨物种、跨国族的争端和创伤解决及愈合模式,不再滋生新的仇恨和恶的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