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第一次戴罩,是2003年初,在上海。当时沙斯已暴发,但中国秘而不宣,几乎没人知道。我独自走在襄阳市场上,一个大妈迎面而来,挺不客气地说了一句:“大白天戴口罩,怪吓人的!”我至今仍不明白为什么她反应那么大,但每个字,还有那语调,仍清晰记到现在。
生活中,口罩也多少造成隔阂。有一次和一位戴上口罩的女子,踏入公司电梯后我连问了两次,要帮她按几楼,然后突然察觉到她眼神中的诧异,仔细一看,天啊,原来是我的编辑同事!场面一下子变得好笑又尴尬。这种打个简单招呼都要迟疑个半秒的经验,每个人肯定都有过。
灾难降临时,人性会被放大,自私、怯懦、无知、反智、反社会、部落主义等等都无所遁形。但同时很多好的品质,也会被看到,诸如理性、勇气、善良、决心、包容和坚韧不拔……前者不谈也罢。后者倒值得留下几笔,尤其是互助精神的展现。
像有燃气销售商自掏腰包,收购消毒水,免费送给自己的小贩和家庭客户。有居民出于善心,不断在电梯里补充洗手液。缺口罩时,一个新加坡人和他的越南妻子,连续几天跑到地铁站外免费分发。还有义工站出来,用各种方式给前线医护人员打气。这些也仅仅是新闻,没有见报的一定更多。
我在这头,妈妈在那头
其实被剥夺最厉害的,还是老人家。医疗资源最紧张时,很多人的慢性病照顾都得缓一缓,而这之后,很可能是补不回来的。那些住疗养院的,因为探望变得困难,孤独感可能比病毒还可怕。
也有人说,疫情教会他们看开了很多东西,重新摆放了优先秩序,知道什么更重要,什么已变得可有可无。还有人发现了新的乐趣,或者找回丢失的初心。总之,如何慢活,享受小确幸,以前书上学不会,现在一下子开窍了。
最近我国解除了口罩令,应对级别正式由黄转绿,跟着公布了一份总结抗疫表现并且涵盖前瞻视角的白皮书,可以大抵确定这场必将载入史册的大流行病,已进入终局时刻。
至于个体,我曾不止一次听人这么哀叹:生命像是被无端端扣减了三年。但也有人说,疫情教会他们看开了很多东西,重新摆放了优先秩序,知道什么更重要,什么已变得可有可无。还有人发现了新的乐趣,或者找回丢失的初心。总之,如何慢活,享受小确幸,以前书上学不会,现在一下子开窍了。
去年10月,我一个朋友带乒乓队到成都比赛。他队里有一名因为疫情滞留新加坡的中国籍教练,与妻子和四岁多女儿也是硬生生分开了三年。结果好不容易,得到比赛场馆闭环管理人勉为其难地通融,才能隔着篱笆,和10多尺开外的妻女俩见上面。三年来第一次啊,朋友说看到这一幕,内心触动到几乎掉泪。
三年落寞,没人躲得过
冠病也考验着大人的友情。例如聚餐,先是限定五人,你只能找来另外四个,多一个都不行,后来允许八个,但从谁是第六个,变成谁是第九个,心里的纠结是一样的。我相信自己也曾被排除过,但这没办法,也不应该问,问就是故意为难朋友。
约半年后,沙斯隐匿,口罩成了过去式,甚至被彻底遗忘,却不承想10多年以后,口罩竟然回归,而且一戴就是三年多。
百般无奈中,最大的无奈莫过于封关导致的人隔两地,我知道有人亲人过世了,都没能见最后一面的。
真心英雄不问出处
我手机里,至今还收着一张很有意思的微信清单。我截图时,上面已有40多人,什么东北拽爷们人民币1000、哪里的小美女100,恶魔大姨妈500……还有捐班纳度、滴露、连花清瘟、口罩、温度计、快熟面、牛奶、罐头的。事情的缘由是有宿舍暴发了感染,很多中国客工病倒,而且几乎已没人管了,吃、睡、医药都告急。消息传出后,真心英雄纷纷涌现,人们自发地加入到援助行动中。这份清单,后来据说有200多人,有人是把物品放下后,一句话没说就走的。
也许我没失业、没感染,也没亲人和朋友因冠病故去。失去的,真的没有很多。藏人希阿荣博堪布的《次第花开》里有一句话:“人生是一场非常不容易的修行……除了生死,其余的,都只是擦伤罢了。”我这三年,应该连擦伤,都不算吧?
千头万绪,就从口罩说起吧。这轻轻一片也不知是什么材料的东西,可是这个时代最显眼的标识。
渐渐地,多数人也习惯了,特别是疫苗问世之前,口罩是最原始的防护;跟着成为一种礼仪和社会责任;再后来添加了视觉因素,还有点时尚味,例如有一阵子,满街都能看到Hello Kitty口罩。一个画家朋友最近开画展,我去支持,他送了出自他画笔,很有设计感的一款口罩。总之,口罩无处不在,也很少再听到怨尤,那些因为它,搞到要上法庭甚至坐牢的,只是极少数的奇葩。
我做不了宏大的叙述,只能试着把一些人事物碎片,以及感动的瞬间,写进这一期的专栏里,作为记忆的留存。
丘吉尔有句名言:不要浪费了一场好的危机。
在我的新闻职涯中,从未有过一个单一事件,像冠病那样,每天被报道,三年多从不间断。
这些异乡人,就在你我身旁。那天走过公司电梯口,两个中国籍的保洁员工在谈着机票的问题,那句“已经三年没回家了”,我听得尤其清楚。
还有更荒诞的。由于多数时候居家办公,和一些新记者素未谋面,有一位,我在系统上审了她的稿整两个多月,因为名字比较中性,一直下意识以为是男的。直到去年兀兰关卡开通的那天早上,我在《联合早报》脸书上看现场报道,才赫然发现人家是女生,错得实在有够离谱。
相信还有其他的群组,也在做着同样的好事,特别是新移民朋友。记者采访时还看到一张拖车司机的捐款名单,起初以为是乱码,后来才知道是车牌号,所有人都没留下姓名。
我自己呢?疫情很难熬,但又好像一眨眼就过去。去年10月中,台湾边境解封的第二天,我就飞去了,然后我回想起,疫情之前,我的最后一次旅行也是台湾。两次之间似乎只隔了几个月,如同坐时光穿梭机——影像清晰,人事依旧,一点也不像三年。
《联合早报》在第一年做过调查,人们说最不能适应的是戴口罩。到了年底,读者投选“罩”字为年度汉字。大家出门可以不带钱包,忘了带手机也没人管你,但不戴口罩,简直走投无路,加无地自容。
只是每一张脸,都藏在口罩后面,还是别扭的。有一阵子翻阅《联合早报》,几乎都看不到新闻人物长什么样子。我心想,很多人难得接受一生可能只有一次的采访,却无法以面目示人,多少留有遗憾吧?于是提醒同事,如果拍的是一个或两个人,就尽量要求对方除下口罩。否则,一份没有“脸”和表情的报纸,久了还有人要看吗?
我自己最忘不掉的,是第一年,有好心人安排受困本地的马国人,到兀兰海边,跟开到海中央的游艇上的家人远远相见的画面。当中一个年轻妈妈,独自去看小儿子,说是分开已200多天了。在拍回来的照片中,她眼含泪水,默默望向海面,《联合早报》打上了“我在这头,妈妈在那头”的标题,读了同样让人鼻酸。
我母亲最近突然问我,是不是她的孙子,让我大吃一惊。疫情前,她还能自己出门啊。失智症说来就来,并且如此急转直下,不知是否罕见?但这三年多数时候困守家中,对她肯定有影响。
确实,名字和钱多钱少都不重要,患难见真情最可贵。后来还看到一段很正能量的视频:是宿舍客工,在接收和搬完物品后,大家一字排开,弯腰一鞠躬,对捐赠者表达深深的谢意,也给这则故事一个欢喜的结局。
听专家说,小孩戴上口罩,语言的学习和沟通能力会被拖慢。但我更深一层想,儿童相见不相识,等他们长大了,还能记得多少幼儿班的同学呢?
(作者是《联合早报》副总编辑)
也由于人数限制,我打了一年多的五人篮球。懂这项运动的人都知道,这只能是三人“欺负”两人的半场打法,憋屈又没劲,还有ActiveSG职员在场边监视着,生怕你违规偷偷加人,或和另一个半场的球友有交集。总之,每个星期,都打了个寂寞,但防疫大过天,也只能甘之如饴。
这么说不是阿Q,是经此三年大疫,多少生成的韧性。真的。
有远见有担当的政府,总会这么做,好让国家变得更强大、更有竞争力,并为下一场大瘟疫备战。医学界已有共识,这头灰犀牛,迟早还会再来,不做准备,听天由命是不负责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