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思仁此文,收入2001年国大中文系法裔美国老师沈安德(James St. André)送给笔者的三本双语书册之一《点滴》(Droplets)中。沈老师主编这套书,除了语文实践意义外,它们记录了华文华语在本地传习中遇到的“伤痕累累”。
(作者是退休报人)
华语也不像英语那样有专业用语、商业合同用语等等地位。如果不定为“母语”,还有谁念?如果只是表面上、形式上定为“母语”,又怎么会有教学的实际成效?
赵先生的话有大量事实印证。标准语和共通语制定数十年后的1948年,导演费穆便能召集大江南北的优秀演员,拍成享誉国际的中华电影经典《小城之春》(演丈夫的石羽是天津人;演医生男友的李纬出生河北石家庄;女主角韦伟出生广东中山市)。
华校生后代的先天母语
1959年笔者读小六时,在养正学校遇上华语说得漂亮之极的桂承平老师(即已故本地指画家),1961年在公教遇上南洋大学毕业讲标准华语的陈南山师,这都是终身之福。
不要以为“华语方言之争”只局限于新加坡,它其实是“西方与中华角力”的一部分。2013年9月,英国广播公司北京特派员报道了一则消息:中国宣布占全国30%的4亿人口并不会说普通话。报道引述北京教育部发言人的话说,以后普通话将集中在农村与少数民族之间推行。这报道还算是公允的,它没有扩大所谓语言身份认同之争,如实指出这是教育拨款造成的偏差。事实上城乡差距至今仍是困扰中国的一大难题。
自秦始皇采取“书同文”政策后,中国有了一套统一的文字。虽然秦皇统一的是小篆,要到汉朝才把隶书、楷书统一,沿用至今,但那也是整整2000年的悠长历史。至于读音的统一呢?那就比较麻烦。中国土地广袤,人多口杂,过了一条河就是另一种方言,真不容易。若无文字的统一,中国就会出现像欧洲那样的多种语文。
不错,华语如赵毅衡所说是设计出来的、后天形成的语言。但这只是就事论事,毫无贬义。另外值得深思的一点是,语言生态是不断改变的。“过一条河便是另一种方言”的时代已远离我们。以目前来说,华语的确是曾经的华校生,他们子女的天生母语。方言反而是有意识推动下,强力让新一代人学习的后天语言。
学者柯思仁曾有一文《身为福建人》,如此作结:“最近,我家里那个从小受英文教育,目前在银行工作的妹妹,竟然也两个字四个字地讲起福建话来了。每次她开口说,我就开口大笑。我在笑泪中,偷偷地看了爸爸和妈妈一眼,他们竟然在微微地笑。不知道他们心里想着什么,是想着20多年的讲华语政策终于还是无法坚持,或者是想着身为福建人的我和妹妹,终于也要学讲福建话了?”
前面还有一段是说“1949年,崛起自遥远山区领导着游击队的毛泽东,把原本由北京决定的‘普通话’保留下来。他对岸的敌人台湾也这么做,尽管台湾的方言与北京话相差甚远。远在天边的新加坡,还把它定为‘母语’呢。”
学者赵毅衡认为,“现代汉语是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在一定共识下自觉努力的结果”,背后并没有任何官方高压政策。但在某些西方精英眼中,华语普通话跟他们就像有十世冤仇。在本地听起来,更是令人啼笑皆非。华语挑战了英语的国际地位?简直天方夜谭。新加坡的国家资源,英语占了一大半,华语是在另一小半的三分之一中,分一杯羹;再跟12种方言分摊,骨头也没剩。
然而,2016年10月15日《经济学人》亚洲版,题为《不让百话争鸣》的一篇时评,对中华文化圈就老实不客气了。文章利用演员成龙在一则发膏广告中说了“duang”的一个字(或一个音),小题大作,挑起“方言应该起来挑战威权语言”的动议。老实说,这种令人看来大义凛然的文字游戏,并不容易看懂。但这几句显然是文章的核心思想:“华语目前正挑战着英语作为世界最通用语言的地位。然而即便如此,它是一种人工制造的,由委员会决定语汇、文法的语言,甚至北京的方言也被净化。它以高压手段在中国全面推行,并以宪法赋予其神圣性。2000年,当时的国家主席(带有浓烈口音的)江泽民,把普通话联系到国家主权和社会主义的推进上。”
中国“国语”的制定会议是中华民国成立次年,即1913年召开的。1912年,亚洲第一个现代体制的共和国诞生,语文建设上也需要一套国家共通语。注音符号勹攵ㄇ匚(波泼墨佛)出炉了。然后是1919年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大力推行白话文——现代汉语。无须辩论,中国任何一种方言都会比中国国语,或普通话,或华语,来得历史悠久。但我们且听五四80周年时,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教授赵毅衡说的一番话:“五四运动一个无可挑剔也不必懊悔的巨大贡献,就是把中国原有的口语、文言,与大量外来成分,综合成一个风格弹性极佳的现代汉语,成为现代中国文化的基本载体。一个‘设计语’(designed language)如此成功,是世界文化史上少有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