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多数中国留学生主攻工程技术和商科,但也有不少在这一过程中,选上有关当代中国的课程;而正是在这里可能会出现教授,特别是来自中国大陆的学者,和中国大陆留学生之间的某种紧张。
就小留学生个体而言,因为年纪较小,读本科又必须接受学校安排住进宿舍一两年,其后可能自己租房,所面临的独立生活挑战,与美国本地舍友间的磨合问题,是比出国时年纪较长、读书期间通常只与其他中国研究生分租公寓的“老留”要大的。从学业来看,不必像本科生那样按规定必须选主辅修专业,并涉足各类通识课程以满足学分需要,比基本上只上本专业的研讨课的研究生,压力也更大。
从在美国读研究生和博士,到后来从事大学教学,笔者一直接触到来美国读本科的“小留”,即读美国高中和大学本科,有别于老一代主要靠奖学金资助读博士的“老留”。自2015年起,赴美读本科的中国留学生总数首次超越研究生人数。按照美国的外国留学生中本科和研究生人数大致持平、本科生略高的数据推算,在目前中国留美的38万多名学生中,大部分是刚刚成年的本科生。美国校园里,来自中国大陆的小留学生不仅人数众多,也因为各类事件和冲突,不时引起关注。
但要说如何监控、报告,则实在是匪夷所思的想象。笔者目前任教的学校里,来自中国大陆的本科生没有建立任何组织,也过得很好,足见这类组织原本就是可有可无,有之聊胜于无的一类,并不值得草木皆兵。
由于中国在近20年的经济和技术飞跃,生活水平明显提高,小留学生作为留学市场的消费者,开始对美国采取一种“祛魅”后的眼光,也无可厚非。频繁发生的针对无辜留学生的伤害事件,难以回避的种族矛盾,大规模枪击,都不可能不影响他们对美国和西方社会的观感。留学美国仍然是“一个时代的故事”,但如今身处其中的人的情感与认知,和20多年前,也不可能完全一样,只能说是对美国社会的体会和认识都更深入和平衡。这其实是中国百年留学史的一种进步。
笔者接触过的绝大多数小留学生,可以说都算得上独立和自立能力很强的孩子。家境较好的也生活简朴,认真自律,目标明确,毕业后都能继续读研读博,然后找到工作。在国外诸事不易,就是家里有钱也缓不济急,事事还得自己操心办理。笔者倒觉得,有些浑浑噩噩的美国本地学生,倒应该向各国留美学生学习一下子自我管理的能力。
在认知层面,小留学生肯定存在一些局限,但笔者确实没有见过,也没有教过拒绝多元视角的小留学生。他们的更大障碍在于,有时不能很好地用非母语的英语进行有效书面表达,导致一些自己选定而且原本很精彩的研究题材,如毛泽东时代的“黑市”问题,最终未能很好地处理,但从没有人在态度和立场上拒绝以开放和多元、深度分析的方式,重新看待中国的历史和现实。只要教师采取实事求是的严谨态度厘清历史脉络,进行历史因果和意义分析,对中国现状进行尽可能客观的探讨,所有学生都可以借此走进一个重建认知的世界。
事实上,随着留学行为大众化,留学生的家庭背景早就趋向普通中产。很多在意外事件中被报道的留学生,都来自很普通的家庭,且其中单亲家庭不少。固然,由于留学本身就是一种奢侈消费,一定要说学生家庭个个赤贫,一下飞机就去打工,是不真实的;但认定留学生家庭都是特权阶层,“既得利益者”,显然也不准确。
笔者认为,教学者如何弥合自身和学生之间的认知鸿沟,引导学生有效学习和分析中国社会及当代史,始终是一个重要课题。这一过程对美国学生来说,是一个摆脱美国主流媒体话语塑造,对中国进行准确了解,补足常识,摆脱偏见,并进一步产生更多共情理解的“熟悉化”过程;但对小留学生来说,则是一个重新学习、在适当拉开距离以后“去熟悉化”的思想过程。然而,把小留学生塑造成偏执顽冥,逼迫教师自我审查的举报者形象,笔者难以赞同。
(作者是美国阿勒格尼学院历史系副教授)
令笔者感到不安的,是目前一种对小留学生的过度苛求甚至妖魔化的倾向。不久前,笔者参与一项针对大学教授的英文网络民意调查的问题设计,就反复诱导答题者把来自中国大陆的大学本科生,当成可能向有关部门告密,揭发教师涉及中国的言论,并导致教师无法获得签证的人。在几年前的一份美国公开报告中,还曾经煞有介事地提出,美国大学校园里的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是某种带有特殊任务的组织,读来令人啼笑皆非。
客观地看,已在美国立足的文科教授,在年纪、人生阅历、学术素养、掌握的信息、看问题的视角等方面,与在中国大陆接受基础教育的留学生之间,已经很不一样。本科留学生对教师年纪的人经历过的中国,以及基于实证研究建立起来的对中国方方面面复杂性的认知,也有很大鸿沟。教师这一代中的一些人,可能还有对上个时代中国农村贫困的切身的创伤记忆,而对这一代城市出身的学生来说,或许农村已经变成有趣的、玩“农家乐”的好去处。留学生在国内习惯那种对中国的正面论述,与美国的学术和教学环境对中国的远距离、批判性的观察和研究,以及使用的理论工具,更有很大不同。这会导致不少大陆学生感到,老师讲的中国,和自己在国内课本和媒体上了解的中国很不一样。
笔者研究生阶段读过两所美国大学。美国大学里的“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基本上属于一种互助型国际学生组织,在学校作为社团登记,来自其他国家的学生往往也有这类组织;日本学生似乎更为个人主义,除了偶尔聚餐以外,似乎不成立专门协会。“联谊会”的功能一般限于开传统节日派对、接机、建立介绍租房信息的平台等等。如果学生不愿和联谊会有任何瓜葛,也悉听尊便。愿意担任会长的人除了有服务公众的热情,也有往履历上加一笔的私心,或把聚会后的食物近水楼台搬回家的动力,也是人性弱点,无伤大雅,无非传为笑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