铲泥机已经铲除掉这座城市的灵魂。陈靖宇心想,假如这不是专门破坏土地的机器,那有多好。假如这是一架形而上的铲泥机,专门挖出这片土地的故事,滋养人们的灵魂,那该有多好。

陈靖宇继续漫步前行,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但时间还很充裕,他没有赶路的必要。他循着黄泥路转了个弯,愕然发现眼前出现一大片荒芜。

一点声音都没有。陈靖宇怀着愧疚的心,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在铲泥机上的指示器玻璃镜片猛力地刮,发出很大声很难听的声音。附近无人,应该不会有人听到,陈靖宇倒是觉得可惜。陈靖宇费劲地把指示器刮得模糊不已,才终于从驾驶座上爬下来。

他已许久不曾做过这种顽童行径,一定是受到刚才那批年轻人们的影响。这样刮花指示器,老实说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而且只让陈靖宇更加心烦。他用力踢了铲泥机的大轮子几脚,然后带着隐隐作痛的双足,离开了那里。

千里迢迢来到外岛是正确的选择。陈靖宇体会到很久不曾感受的平稳和自在。他时而伸出双臂感受拂过的微风,时而驻足用脚拨弄泥地上美丽的枯叶。夕阳用力洒下最后的阳光,土地上叶影斑驳;陈靖宇静静听着外岛的呼吸。

陈靖宇继续说:“这是无理,而且过分的请求。但我还是那么请求你。我很无助,也很心虚。”

薯条的阴谋终于也侵袭外岛。

他手脚并用爬上铲泥机——有点笨手笨脚,但终于还是爬上去,稳稳坐在驾驶座位上。在那样的高度,的确让人有居高临下的错觉,仿佛自己真的拥有某些能力,能够肆无忌惮地任意破坏。

陈靖宇小声说:“我无法帮你,我只不过是个小人物,但是我知道你具有强大的力量。从宇宙洪荒到现在,你都存在着,应该不会因为我们而死掉吧。我只要求——小小要求——要求一件事,希望你能够继续包容我们的无知,无论我们的暴力是多么地深具破坏性,也请求你能够继续包容。假如,我是说假如,你的包容终于到了底线……请你把你的报复,减轻到最低最低。”

他望着前方,土地也毫无表情地回望他。

怎么周围没有围上围栏呢?竟然就这样大剌剌地进行工程?估计发展商和政府认为没有什么人会到这里来。但是这样的理由也很荒唐。陈靖宇感觉呼吸有点困难。

当然,他清楚明白,这样的想法一定会让那些被薯条占据身体与脑袋的人们嘲笑。“幼稚。”他们会说。“不切实际的空想。”陈靖宇想起当年其他老师们给自己标上的各种标签。他这一生都在背负着各种各样的标签。

四周一片寂静,仿佛连鸟儿们和虫子们都在屏住呼吸聆听,仿佛空气已经凝结。

那竟是一片光秃秃的土地,没有树,没有杂草丛生,到处停摆着几架大型的铲泥机,仿若几只毫无想象力的史前大怪物,垂头丧气地栖息。那里都是铲泥机翻出来的土地,留下难看的,深浅不一的车轮纹。

陈靖宇踏入被铲泥机挖出的深深的沟渠,跨过层层堆起的黄土,好不容易来到一架铲泥机旁。铲泥机在阳光下散发出诡异的神采。

已近黄昏。陈靖宇走在外岛的黄泥路上,偶尔有人骑着脚踏车从他身旁呼啸而过。树影重重,空气中有叶子、青草、泥土和花香掺杂的气味。陈靖宇发现自己很久没有到大自然来,连植物园也没踏进过。常常以工作和约会作为借口,不知不觉时间就消逝不见了。

“它伤痕累累。”陈靖宇这么想。

小船终于到外岛的码头,还没完全停下,年轻人就一个个往岸上跳过去,开船的老头子气得破口大骂,陈靖宇于是得以欣赏精彩的串烧粗口秀。他最后一个下船,走远时仍听见老头子在岸上中气十足地畅怀大骂。年轻人们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向来理性,但那却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大地伤痕累累。

不知不觉竟然六年了。外岛通过面簿,以颜乐作为媒介,提醒陈靖宇:六年了。

他从前以为城市是活的,有脉搏有思想。来到这里他才真正明白什么才是“生命力”。相比之下,城市不过是一台超大型电脑,电脑不是活的,再过一千年也不可能是活的。

不远处竖立着大牌子,上面写着正在进行的工程项目:此处发展“综合文化自然遗产博物院兼娱乐与休闲中心”,预计五年后建成,可见工程之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