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还清楚记得每天早上7时30分(星期天是8时30分)送报叔叔的摩哆车声就会传来;然后,厚厚的,对折成八分之一,透着油墨香的报纸就会准确地扔在屋外的石灰地上。然后,爸爸低沉的咳嗽声就会响起……然后,我就会把报纸送到爸爸手上……
长歌不散,是联合早报95周年志庆的主题。这首百年长歌,时而悠扬婉转,时而婉约低吟,陪伴着,也影响着小岛上的几代人,其中就包括我。百岁长歌,日日伴随,晃悠间,竟相伴了我半个世纪,一万八千多个日子……长歌不散,读者渐老。
时代可更替,形式会革新,工具亦改变,此乃人类文明长河里的真理;然而,初心若不改,情志仍不移,理念贯始终,这也是人类社会发展中的真情。既然如此,何须惆怅? 嗯嗯。长歌不散,早报不老。
近年来,由于工作需要,偶尔也接受记者专访,就华文教学课题谈点什么。而后,我才又关注到早报的另一重要使命:传承语言文化、凝聚华社,也为华社发声。如今看来,这一使命越发重要了。前些年,香港凤凰卫视有个说新闻的片段,经常引述早报头条,后来发现,海外的各个新闻台,也都会引述早报报道,或编辑一些精选新闻;原来随着岛国的国际化,早报更成为了华人世界里的重要信息来源,备受华文地区各界的重视,也登上了世界传播的舞台。此刻,脑海里蹦出了周教授语重心长的提醒:新加坡太小,我们的眼光不能只局限在小岛上……
在台大中文系里,同学来自五湖四海,我们的课堂就是个小联合国。大二那年的某一天,有个来自马来西亚的同学突然递给我一则剪报。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年少时写的一首小诗。她说,她很喜欢,就剪了下来。那时,感觉更神奇了,大学同窗里竟然有一个曾是远在马来西亚的读者,10前的一则不足百字的小诗竟然让人珍藏着,还带着出国……我也第一次感受到报纸神奇的传播力量。
三、百用报纸
一、童年的文字世界
半世纪以来,各种物价都腾翻了几番,只有报纸,依然价廉物美,功用无穷;更有趣的是,报纸的再循环价值特高。
更后来,很多初认识的朋友在首次见面时都会说:哦,你就是……在报纸上看到过你的文章。无形间,报纸竟拉近了我和很多人之间的距离。更后来,因生活忙碌,较少写什么的那几年。朋友总会问,怎么没看到你的文章了?写作,原只是个人抒发情感表达看法的自娱小动作,竟然也成为别人的精神粮食……嗯嗯,我再次意识到报纸的传播力量。
大家都说,读中文系,没什么出路,要么当老师,要么当记者;后者显然比前者好。为什么?因为记者有个雅号:“无冕皇帝”,是“写字人”。因着这个缘故,我曾经对写字人这一职业产生好奇,也心生向往。尤其是在那个信息技术不怎么发达,主要仰赖记者充当信使的年代。那时,油墨印刷的报章等于权威。小乡村里的人一旦有什么意见相左的,就会说“报纸是这么写的”,然后大家就噤声,不再质疑了。我们有个同学,爸爸在报馆工作,貌似个记者,大家都说他是读册人,是斯文人,也都特别尊重他。
为了鼓励年轻人认识记者行业,学生报也招少年记者。少年记者写的报道、文学作品很受学生欢迎,他们也是大家眼中的“偶像”。然而,因为性格内向怕生,也对自己没信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学报名参加也被选为少年记者而艳羡不已的我,只能追着星洲少年版位,默默地咀嚼着他们的青春激情。
对时刻都玩着玩儿的小孩儿来说,报纸是游戏的材料。扮家家酒时,报纸是盖房的门帘,是做饭的燃料,是包木乃伊的材料,是打野狗的纸棍,是神秘礼物身上一层又一层的裹衣……对我而言,报纸也是四哥哥的创意。四哥哥看着我因为同伴都有风筝,但我们却买不起风筝的可怜样子,就用好几天的午后时间,用报纸给我做起了我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风筝。那一天的村屋外,米色底、蜂窝黑点的风筝在四哥哥的快步跑动中升起,在我接到手后就又落了下来……后来,报纸风筝在半空中摔了下来,它被邻居家风筝的玻璃线割断了……但在我童年的梦里,它一直都在艳阳下飘着。而今,每当看到空中的风筝,它也就跟着穿越时空,飘在蓝空里……
报纸的版面很大。那时,坐着看报的人上半身总被报纸挡着,看不见人。但只要屋里有人打开报纸,淡淡的油墨香飘在空气中时,看报人就会很神气地享有要求安静的特权,只要说一声:“这么吵,我怎么读报呢?”声音从报纸后面传来,小孩子虽然看不到读报人的脸,也多少知道读报的“神圣性”,都乖乖地安静下来。
拿起手机,早已键盘化了的个人思路历程随着拇指在键盘上的轻轻点击,文字出现,输送到键盘上头的空白广场里;大脑、研究和双拇指步伐整齐、速度分秒不差,好似国庆典礼上士兵的步操一样,边想边看,边按边改,一股无声的语流慢慢地注入荧幕里,文字犹如人龙一样,一排排,一行行,逐渐占满了广场。思考过程中,如需要查寻一些相关资料,核对一下信息的准确度,马上google 一下,信息立刻得以补充更正。文章期刊的消息一般也由早起上班的宅爸发来,在我一睁开眼拿起手机时就看到。然后我就把早报上的文章与链接送到FB 、WhatsApp、微信……然后,文章就即时分享到各个朋友圈,国内外朋友也随时关注点赞,说说读后感,喜欢的也再次转发分享,无远弗届。
拿起手机,小小荧幕上的早报界面显示着又增加了新功能:添加Siri新功能,以语音开启栏目。早报的圆形标志,红蓝颜色转动,一张张新闻图片自动地在眼前移动,图片面积远大于简短的文字,点击一则是一则的分明层次……新媒体为报纸换了一种新躯壳,也赋予了新生命,手机里的立体影音加文字的小小新境界,显然有别于桌子上的平面薄纸上的一览无遗的大版赘述。 新媒体,自然就有新功能,如今的电子报可读、可听、可互动;如今的早报,信息时时刻更新推送,时代脉搏的起搏跳动,分秒可感。
或许是因为这一份特殊的报纸情,如今虽然已是网络电子报阅读时代,但我家还是继续订阅纸质报章。每天清晨厚厚的报纸落在门口的那一声“笃”,清脆悦耳。只念了几年小学、年过八旬的家翁也保持着天天读报的习惯,一份报纸,消磨一个上午。想想,是不是也应该考虑为这贫困年代里最价廉物美的百用报纸申遗呢?嘻嘻。
对勤俭持家的主妇来说,报纸是实用价值很高的,报纸看完了,可以用来擦玻璃,用华文报纸擦的玻璃器皿特别明亮干净,大人们说因为方块字笔画部件多的关系,油墨用得特别多,适合擦玻璃。报纸也可以包裹蔬菜,用报纸包着的蔬菜放进冰箱后可以多放几日,特别保鲜。报纸可以包裹玻璃杯、陶瓷品,保证不会刮花、不容易打破。更重要的是,报纸可以卖给Karung Guni,论斤论两地称,几毛一块地攒。
在报纸的各种功能里,有人在职业栏里找到工作,有人喜欢找电视节目表,有人交代把百货公司广告优待卷留给她,有人买卖各种东西……在信息传播工具落后,信息不发达的时代,报纸也是官方的布告栏,负责公布会考成绩。小学六年级、中四O水准、高中A水准会考成绩放榜时,有考生的家庭里的眼睛都挤在报纸前,目光在一行行、密密麻麻的人名里上下左右穿梭着,看到了就大叫:看到了看到了!XXX,某某中学;YYY,考到了五科。那时,我虽然很小,但心也跟着大家怦怦地跳着,分外紧张!那时觉得报纸神奇得像是一个会走路的布告栏,在家家户户里走动着。
二、文字魅力
曾几何时,以经济价值、生存需要为理由合并机构的时代巨浪一波波地冲刷着小岛国,虽不能百花齐放,但也双蒂并开的两大华文报业也在时代巨涛里合流成为了联合早报。那些年里,你看南洋商报,我读星洲日报;你听丽的呼声,我守广播电台……如今,喧声不再,波澜不兴。
四、长歌不散
80年代合流以后,早报仍是公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继续肩负着各种社会责任;如今,多媒体新科技的智能新时代,信息传播方式推陈出新,新闻更新速度日新月异,阅读方式已从纸质改为电子,从文字改为视听结合的多媒体形式,各种网络社交平台的出现让传统报纸的话语霸权时代不再……于是,功能日渐削减传统报纸再次面对时代的巨大挑战,必须迅速数码化。
报纸因为包裹着豆芽,所以湿了一半,也皱皱的。我轻轻地用掌心“熨”开它,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开始,只能认出老师教过的单字。认出来时,很是高兴!慢慢地,这些汉字有了生命,成串地对我说起故事来。它们告诉我发生在小村落之外的事。
中二那年,我把誊写了几遍的小诗折好,放入信封,贴上邮票,写上Genting Lane,投入邮箱。三周后,翻看《星洲少年》版位时,突然看到了《在水一方》,苏颖。哈哈,看到自己的作品变成铅字的感觉是奇妙无比,也分外兴奋的!由此,报纸打开了小女孩寻找自我的一扇门。与记者始终无缘的人,竟然也能在报章上“露脸”,让人感觉很幸福。小村里的人看到送报叔叔给我送来稿费时,对妈妈说,你女儿很厉害,不是记者也可以写报纸,写报纸还有钱……听起来还真有点飘飘然。哈哈!慢慢地,我才理解了早报的使命原来不只是传播新闻,还负起了栽培文坛新苗的任务,我或许因为在学生写作园地里获得笔耕的练习机会,从中发现文字的魅力,后来竟毅然念中文系去了。
说来有趣,我第一次对报纸产生兴趣,是让妈妈强迫着,蹲在地上摘豆芽的时候。不记得那时自己是多大,约莫是上了小学以后吧。那时,豆芽是用报纸包着的。家里人多,豆芽便宜,豆芽炒豆干是最常见的菜肴。豆芽水分多,压不得,通常都摆在菜篮最上面。每当妈妈从巴刹回来,大家一看见竹菜篮上那包报纸包着的豆芽时,总是能溜多远就多远,不为什么,就因为摘豆芽很耗时,工序多,功夫也细腻。豆芽身子细细小小的,脆弱不堪,不能粗鲁对待。总是得轻轻地把豆芽头上的黑豆荚摘下,再轻轻地用手指甲夹断尾的长须,留住修长、水分饱满的雪白躯体。一大包豆芽,少说也有上百根,一摘便是半天,从几个小孩一起蹲着摘,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加上妈妈脾气不好,一看豆芽身子只剩下半截,或发黄发黑,就开始骂人:“夭寿仔,好好的一根,剩下半根,炒起来就更少……”因此,大家能躲开就躲开,等吃饭时间到了再现身。渐渐的,摘豆芽就变成了我的“特殊任务”。我不讨厌摘豆芽,洗豆芽,我摘的豆芽最漂亮,也最整齐。因为我摘豆芽的“贡献”大,热锅一炒,妈妈也会先让我解馋。热腾腾的豆芽在弟弟妹妹艳羡的眼神下送入口中那一刻,就是我的辛劳换来的代价。哈哈!然而,摘豆芽的过程漫长,难免乏味烦闷,尤其是弟弟妹妹都被妈妈“骂走”以后,孤单一人,挺闷的。于是,我的目光便落在了豆芽下面的那一张半版报纸。报纸因为包裹着豆芽,所以湿了一半,也皱皱的。我轻轻地用掌心“熨”开它,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一开始,只能认出老师教过的单字。认出来时,很是高兴!慢慢地,这些汉字有了生命,成串地对我说起故事来。它们告诉我发生在小村落之外的事。那时,小村落里的事是口耳相传的,从在隔壁大婶的嘴巴里传过来的,报纸成为了我帮妈妈验证大婶们话语虚实的证据。那时,我没有日期概念,但看到了报纸上最常出现的地名是美国、日本;最常出现的人名是李光耀总理,物品是石油,事名是中东战争。哈哈,这份名叫报纸的纸张好像不错,密密麻麻的文字让我发现了一个新世界,就像爱丽丝的树洞一样。
于是,我成了每天都滑入树洞的爱丽丝,每一天都要读报。那时,报纸不仅是我的启蒙老师,更为我打开了一个贫穷小村之外的宽广世界。那时,报纸不仅是我的启蒙老师,更为我打开了一个贫穷小村之外的宽广世界。知识饥渴的小孩儿,什么都看,大小新闻、连载小说、漫画……除了讣告。看报纸,成了我每日最大的消遣。后来,我成了文盲妈妈的读报人,妈妈对世界大事没兴趣,除了万字票中奖号码,最关心的是讣告。于是,很怕讣告的我又被妈妈逼着读讣告!我不敢看讣告上的照片,总是遮住照片才读,否则就会发噩梦。至于文字,倒还好,读着读着,也读出兴趣。我慢慢认得了先慈、考妣、未亡人、长男、幼子等华族家庭关系。哈哈!小六那年,报章登出了一则讣告,唯一一则我没有读过也知道内容的讣告。从这则讣告中,我学会了一个名词:“兰妹”;那一次,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死亡,也尝到了死别的滋味;更看明白了赤裸裸的残酷现实。那则讣告里有我们的名字,排列在众多不孝子女里。那则讣告的主角是爱我宠我的爸爸;是骑着脚踏车载我到大妈家去,途中停在咖啡店他喝杯里的半杯咖啡,把另一半倒在碟子里给我喝的爸爸;是只念了三个月私塾就能读报;是在我出生证明纸上端正地写上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看易经算出我是文昌星转世,毕生以文字为生的爸爸。名与天地一样大的爸爸(乾坤)走了,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我的天地从此暗了,我无忧无虑的童年也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