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和“民族”在今天是种最被滥用的形容词,但凡任何一个人只要在国际上稍具名声,那就必是国家栽培的成果,民族的骄傲。所以反过来,他在外面要是碰到不快,那当然也就是国家的羞辱。

3月到底,又是日本“花见”季节。近些年来,每逢这个时节,许多媒体就在摩拳擦掌,等待报道中国游客挤爆日本京都奈良一带等赏樱景点的盛况。今年1月,我恰好在京都工作,本该淡季,游客稀少,但走在祇园花见小路,眼前所见,耳侧所闻,皆让我有种身处西门町或者朝阳区的错觉。京都一年最湿冷的时候,游客情热犹此,等到樱花渐次盛开,那当然是更不得了了。游客来了,记者也来了,究竟记者在预期什么场面呢?那自然是等不懂事的游人攀树折枝,喧哗高叫,在河岸草地上遗下一片垃圾的景象。也就是说,游客去看花,媒体却是等着去看游客的热闹。

老实说,每个地方都总有一些人会带着被标签固化的眼光来对待游客。因为我的肤色和我的语言,我也在很多地方遇见各种类型的歧视。就像我之前所说的,我只能替他们感到遗憾。可是另一方面,我又碰到不少主动把自己变成被歧视对象,将一件很简单很实际的事变成了族群矛盾问题的例子。比方说我家附近那个大型商场,就有许多游客在那里收购药物衣着等日常用品,每逢周末,人满为患。几个月前,我试过在那里被人用手拖行李箱碾压双脚,我当然叫出声来,并且提醒那个大意的游客。没想到他竟然开始跟我理论,越说越是愤怒,最后来了一句我们今天不时会在香港听到的结论:“你们凭什么瞧不起我们大陆人?要不是我们,你们早就完了!难道你不是中国人吗?”其实事情简单得很,商场人多,你拖着一个行李箱,难免会跟人发生碰撞,必然得小心在意,要是不慎撞到了人,一句简单的对不起便好。我在香港,常常被人说成是最典型的“大中华胶”,自然也不会瞧不起大陆人,只不过想提醒这位大哥小心一点。怎么事情又变成了香港人瞧不起大陆人,香港人不把自己当做中国人了呢?

我怀疑,是因为这些人早在绑架国家之前,就已经先被国家绑架了。“国家”和“民族”在今天是种最被滥用的形容词,但凡任何一个人只要在国际上稍具名声,那就必是国家栽培的成果,民族的骄傲。所以反过来,他在外面要是碰到不快,那当然也就是国家的羞辱。换句话说,“国家”与“民族”已经成了他看待世界的基本角度,是副摘不掉的眼镜。仿佛就连一个人在一家外国的餐馆用餐,都不单是他个人在吃饭那么简单,而是国家正在吃饭。如果他碰到了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下一个浮上心头的想法就是:“这种事国家为什么不管一管”。于是在机场碰到了有理说不清的情况,集体情绪一到,便只能高喊“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说不定国家还真会替他们出面管一管。因为他们习惯相信国家太强大了,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普天之下,没有一件事是它管不着的;就算真有鞭长莫及的时候,人家也得让我们国家三分,要知道今天的中国再也不是鸦片战争时候的满清了。我虽然能够理解网民看到中国游客不雅消息时的愤慨,但我感受不到这种情绪。在我看来,那个爬到樱花树上摇晃枝叶的,就只是一个不太规矩的游客而已,绝非整个中国正在爬树。

举个简单的例子,我曾经见过网上一位美食“自媒体”作者批评东京某家米其林二星割烹名店,他对这家人的食物没有不满,反而相当赞赏。最让他不高兴的,是大厨对他的态度不好。他一入座,就拿出一部相机摆在桌上,结果立刻遭到谴责,原因是这张板前木桌是非常贵重的高原槙所制,人家怕他的相机会刮坏木桌的表纹。晚饭吃到中段,大厨在桌后正准备一道技巧繁复的料理,这位作者立即离座站了起来,举起相机,想要拍摄这难得一见的过程,然后又挨大厨训斥,叫他立刻坐下。后来这位作者把一切都理解为大厨情绪不好,恐怕是他曾经拥有的三星被人摘掉了一颗。很多人应该知道,这情况其实牵涉一些日本高级料理店用餐的常识和礼仪,并不像这位作者所说的那么简单。但更好玩的是这篇文章之下的留言,竟然有不少人把这个问题上升到民族尊严的高度,认为那位日本名厨根本就是歧视中国人。

几乎毫无例外,每一年这种消息传回,大陆的网上都是一片骂声。斥责那些被人拍到的不雅行止有辱国体,“丢尽了中国人的脸”。我的老朋友,大陆最厉害的谈话节目主持人窦文涛,有一回在节目上谈到这个现象,他看到这种情景的反应,最是有趣:“有一次我就看见一些大妈大叔在摇晃一棵樱花树,还有些人干脆爬了上去,大家还乐呵呵的笑个不停。我站在远处观看,也跟着乐了起来,心里想:看我这些同胞,真是逗呀!”我很能理解他这种奇怪反应,既不是生气,也不是摇头慨叹,而是把它当成一种可以娱乐的材料,颇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淡然跟旁观者的距离。这么多年来,我碰见的所谓不文明中国游客可多了,可是我也从来不觉得他们的行为和我有什么关系。这倒不是因为我不认同自己的中国人身份,我也不会像一些香港朋友那样,要想方设法地在这种令人尴尬的情况下跟他们划清界限。我只是很单纯的觉得,他们不礼貌不懂规矩是他们的事,我做好自己外来客人的本分就是了。如果有人硬是要把他们的举动跟我的身份捆绑在一起,将我们全部归成同一类人,那我只能觉得很抱歉,你错了。

这就好比我们偶尔会在新闻上听到的,中国游客在外地因为航班有误,航空公司和机场的安排又不够让他们满意,于是大伙集体在候机室里高唱国歌。为什么人家没有即时替你安排酒店过夜,你会立刻认定这是“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呢?后来我在官方媒体上面,也读到喉舌评论批评一些游客在外地动辄集体唱国歌抗议的表现,说那是“绑架国家”。说得很对,这种动不动就把性质本来很单纯的事件,演变成中国在全球舞台地位问题的倾向,确实可以形容为“绑架国家”。可是为什么会有人喜欢“绑架国家”,乃至于你抗议他把行李压在你的脚上,都变成了一种事关国家尊严,寸土不可让的神圣议题?

贴标签,是人类本性之一。为了生存,为了迅速掌握世间万象,了解纷杂人事,用种种可见的标签去把人群归类是很难避免的。然而标签贴好之后,它不应该就此固化,还得有种种被晃动,被反思,被更进一步细致分疏的可能。就说中国游客,我见过太多太多有礼谨慎,知所进退,总是试图迅速掌握并跟随异乡行事规则的人,他们怎么能跟媒体上被呈现出来最典型的“中国游客”划上等号?换句话说,我不想轻易被人贴上标签,并且就此认为我只具有这个标签所限定的身份;我也不愿轻易把这类标签当成理解他人的铁律。比起标签人家,我更好奇的是自己给自己贴上标签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