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阳正走过半个下午》书中,1970年代下半的那几年都与南洋大学有关,不仅因为潘正镭亲历南大的末日,睁眼目睹多少华人寄望的母校隐入历史,南大那些年也正好是他生命中重要的形塑期(formative years),他初窥世事,从一位懵懂少年突然间发现人世的幽暗诡谲,连理应单纯的校园也因政治势力的介入而危机四伏,动荡不安。潘正镭在《南大牌坊》中以一句话总结他的南大岁月:“风雨来去,我的云南园生活早化成一声飞逸远去的鸟啼。”将逝去的南大岁月喻为飞鸟啼声,意象鲜活,深有寓意。飞鸟远去,踪影虽不复可寻,鸟声啁啾却依稀可闻,是鸟啼声召唤过去的记忆。
潘正镭再转到《联合晚报》当采访组副主任,不及五年,又改道转去《联合早报》接掌副刊,开始其后20年的副刊编辑的岁月,还因此坐上副刊主任的位子。2009年他重作冯妇,回到《新明日报》与《联合晚报》,接掌两报的联合新闻部。2012年出任《新明日报》总编辑,至2017年退休之日止。这些经历俱见于《太阳正走过半个下午》一书掩卷之作《天朗护照》。潘正镭在报界近40年,从基层记者到总编辑,几乎遍历新加坡的各类型报纸,亲历多少变革,见证多少人事浮沉,对晚近新加坡华文报业的流变所知想必既广又深,《天朗护照》一文只是轻描淡写,略叙其个人经历,并借此向同事告别。
上文(刊10月11日早报周刊)李有成评说潘正镭的《太阳正走过半个下午》以《南大牌坊》一文讲述牌坊竟已化为一座无名纪念碑。而末代南大生,未忘社会责任。
近40年报人生涯
在近40年的报人生涯中,潘正镭当然有很多机会与闻新加坡国内外大事。《塌楼》一文记1986年实龙岗路七层楼高的新世界酒店倒塌,酿成数十人伤亡的惨剧,对既无地震,亦无台风的新加坡而言,高楼坍塌自然非关天灾,只能归诸人祸了。潘正镭身在报社,掌握第一手资料,对灾情与救灾经过着墨甚多,不过以其媒体人的敏感,对整个事件不免产生疑虑:“才建成15年的建筑,一场悲剧揭开从一开始的一连串人为的贪婪、欺瞒、疏忽、愚昧是罪魁祸首,经是调查后话。”诗《@1986》即以此次楼塌事件为题材,其主题侧重在救灾的公共感受。附图正是楼塌后数十人在残垣断壁上参加搜救的情形,场面令人触目惊心。这些救援人员中可能杂有伤亡或失踪者的家属,因此诗《@1986》以诗句“我们的亲人∕要回家”结束,大悲无语,在极简的语言中隐含难言的悲痛。
潘正镭有350页大书《天行心要:陈瑞献的艺踪见证》,2012年出版,透过访谈、特稿、诗及散文等文类,详细记录过去数十年陈瑞献的艺术经历与成就。他在《后记》中回顾1971年16岁中四毕业后,自己为筹办文学报,与同学拜访陈瑞献的经过,从此开展两人50年亦师亦友的情谊。我曾在《天行心要》推荐语中表示,潘正镭“与陈瑞献并肩同行,一路见证,他观察敏锐,笔触真诚,为我们打开陈瑞献既深邃而又辽阔的世界”。这是实话。
在一场题为《记忆的场所》(“The Site of Memory”)的演讲中,199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摩里森(Toni Morrison)提到密西西比河泛滥的情形。她说那不是泛滥,而是回忆,是河流回忆它的来处。她说:所有的水都有完美的记忆,永远想要回到它的来处。作家就是这样:记住我们从何处来,我们路过的那个山谷,河岸又是何种模样,那里可见的光,以及回归我们最初来处的路途。这是情感记忆——神经与皮肤所牢记的,以及情感记忆出现的样子。想象的汹涌正是我们的“泛滥”。
再看下列另一段文字:“《8人诗集》为六七十年代引领风骚的五月出版社出的最后一本书。当时芽笼28巷陈宅,往来多现代文学旗手,可谓新加坡现代文学的摇篮。我者后辈,亦喜结伴造访,亲沐这位我们熟读其诗集《巨人》的兄长的豪爽教泽。出版一本合集即孵育此间。”这段文字说明《8人诗集》的出版缘由,诗集却也是五月出版社印行的最后一本书。巧的是,五月出版社的第一本书就是陈瑞献以笔名牧羚奴出版的诗集《巨人》,1968年出版,允为新加坡华文现代文学开山之作。潘正镭这段文字显然具有文学史的意义。
摩里森用的当然是个隐喻,河流泛滥只是因为想要寻找记忆,想要循着原路回到来处。这是摩里森所说的再记忆(rememory)。同理,在潘正镭的隐喻里,飞鸟即使已经远去,鸟啼的记忆却依然存在,循声或可找回飞鸟的记忆——对潘正镭而言,那正是南洋大学“风雨来去”的最后 岁月。
讨论新华现代文学,牧羚奴与其《巨人》恐怕是无法绕过的文学事实,甚至隔着长堤的马华现代文学也受到影响。牧羚奴在《巨人》宣言式的《自序》中提出“恒在求索”的创作观,对当时许多年轻诗人颇多启发。潘正镭称芽笼28巷陈瑞献的住家为“新加坡现代文学的摇篮”,当年那确实是一个非正式的文艺沙龙。我记得1970年我与姚拓、白垚等初访新加坡,3月29日上午我们与围绕五月出版社的一群年轻诗人座谈,地点就在陈瑞献住家。
(五之四)
以诗文向同事告别
1979年,潘正镭自南大毕业,谋得第一份职业,到2017年退休,始终在报界工作,从记者到编辑到副刊主任到总编辑,用现在的话说,资历完整,是不折不扣的媒体人,而且是平面媒体人。他最早在新加坡人民协会的《民众报》服务,第二年就被《南洋商报》物色,不及数月,又奉命转去报社仓促成军的《快报》,除当记者,另外兼编副刊。结果不到三年,不可思议的是,在新加坡政府“拉线下”(潘正镭的用语),《南洋商报》与《星洲日报》这两家宿敌竟然解体合并,改名换姓分成《联合早报》与《联合晚报》印行。原来的两家大报重蹈数年前南大的命运,从此烟消云散,暗淡没入新加坡华文报业史中,成为其中隐晦的一页。
文☉李有成
南大的重要记忆还包括前面已经提到的诗社活动。潘正镭写诗其实早于就读南大之前。1974年,他还在服兵役时,即与诗友出版筹备,于次年初出版《8人诗集》一书。诗《@1974》所志即为此事,并且以诠释陈瑞献的封面设计为主。附图即此诗集封面:八位年轻诗人的头照底片以四人一排显影,周边有数只白鹤展翅高飞。潘正镭在《8人诗集》一文中这样阐释诗集封面,他认为陈瑞献“选‘鸟鸣婉啭’四字静观,顺笔序一划或一勾,把字体解构,在他心中重生为一只美目灵动,活泼泼的飞禽,复从飞禽之身,一丝不苟地移去一切,直到一对尖喙衔走一滴饱满的内容,没入空无。他用这方法进入八个诗人的诗境。250字的序文予我有杜甫‘万古云霄一羽毛’的启发。”这个诠释当然隐含陈瑞献对这几位年轻诗人的期许与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