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的山谷:想象

那天,我们跟17号住宅特别有缘——只有这栋建筑的大门敞开着,似在等着我们的到来,赶在下次“整容”之前为它留下本来的容颜。走过敞开的大门,进入杂草处处的小院。院外山坡下有条繁忙车道,树丛隐掩间看得见大小车辆呼啸而过,荒庭更添几分冷清、几分落寞。

踩在17号小院的杂草丛中,我们心里很清楚,此行不在确认,而在记录——这栋位于小路尽头的独立式住宅并非“爱山庐”,当年儒林径上的凌叔华旧宅如今已不复在。然而能有机会一睹同期教授住宅,我们又何尝不是幸运的?

今年3月初(阻断措施实施之前)的一个周末,我们来到NTU云南园。那天选择从华裔馆经人文学院拾梯而上,气喘吁吁爬上一大段陡坡,才抵达岗顶的学生服务中心(南大新图书馆原址),一边爬一边想:难怪当年南大生把这里称为“好汉坡”!

寻找“爱山庐”的过程,是个定位、寻找和想象的过程。

寻找爱山庐的过程,是个定位、寻找和想象的过程。一路上幸有前辈指路,我们的摸索才不至于行错方向。当年七栋教授宿舍设计的几近相同,云南园内数大地标的完好保存,都让我们得以隔着时空,想象当年云南园那位宁静淡雅的“寂寞旅人”,还有她藉以远离世事的爱山庐。

在寄寓狮城期间,凌叔华曾画过一幅水墨风景画,后被用作散文集《爱山庐梦影》封面设计。自第一眼看到这幅画就非常喜欢,后来也不知看过多少遍,可要到得知了当年教授宿舍的模样后,一次无意中拿起散文集看到封面的这幅画,这才猛地恍然大悟:女作家画笔下的山居宅院,不正是以她自己寄寓三四年的“爱山庐”为蓝本而作?

平心而论,1956年的凌叔华自是为着文学传承而来,然她个人无意参与本地社会的思潮碰撞。她曾自言目睹太多、经历太多,也许“格外变得静默”正是她的自处之道。从这一角度看,云南园里的爱山庐,对已非“五四”时期的凌叔华,便有了不一般的含义——此刻的爱山庐,给了她一个静心独处、教书作画之地;此时的新加坡,也让约有10年远离华文写作的她,得到一个重拾华文创作的契机。

我们不欲久留,仅在院中为旧宅留影,一人专照广角远景,留下它的地形地貌、外观轮廓,一人捕捉聚焦近景,门廊门柱、窗楣窗花……望着房子前面的十二扇窗、廊前空空的花台、绿釉瓷砖铺砌的廊阶,想起凌叔华在《爱》文中提到她住所廊前的栀子花:“寓前阶畔新的栀子花,早上开了两朵,它的芬芳,令人想念江南。”

凌叔华常在一天的不同时辰默默欣赏窗外山景,她这样写道:“房子前面有十二扇窗,打开了,即面对着一座青青的山。星洲四时如夏,那青色几时都不会改变,除了在雨中罩上一层薄纱,大有‘山色空濛雨亦奇’的姿态。”女作家尤爱月色辉映下的爱山庐:“……又或月夜,银色光辉,远近弥漫,山海、田野若隐若现。屋前阵阵的草香虫鸣,亦颇增加月夜清趣。”

在最新的南大校区图里可见,《爱》文中的“青青的山”如今已成为NTU校园一部分,高处建有PUB有盖蓄水池。南洋通道(Nanyang Drive)穿过两个山岗之间,山谷一带布满学院及科研院所,包括NTU艺术、设计与媒体学院ADM、SIMTech Valley大楼、创新中心NIC等。

1956-1959年杪凌叔华受聘于南洋大学中文系,执教“新文学研究”“语法研究”等数门课程,三四年间都住在云南园里的教授宿舍。这片“稍带洪荒状况的草莽”丘陵,让爱山的女作家得以重温旧梦,她遂为这处岗顶居所取名“爱山庐”。在散文集《爱山庐梦影》首版自序里,女作家细笔勾描出一名“寂寞旅人”眼中的云南园与爱山庐,字里行间意切情真:“这本薄薄小书是我在来南洋后收集的一件纪念品。这里面描写了我近三四年的生活与思想——当然也充溢着我对云南园流恋的情绪。……我所敬佩的朋友们的温厚友情将随爱山庐的山色与鸟声,时时会滋润一个寂寞旅人的心胸。”

南大中文系首届学生骆明(本名叶昆灿)和朱炎辉当年是凌叔华的学生,读书期间曾结伴到儒林径探访住在那儿的教授们。据他们回忆,这七栋独立式教授宿舍坐南朝北,无论是在建筑外观,还是内部格局上都几近相同。凌叔华住在这排住宅由南至北数的第三或第四栋房子,同期住在儒林径的中文系教授还有佘雪曼和潘重规。

60年后,裕廊山地势起伏依旧,云南园风景迤逦如是,置身今日NTU(南洋理工大学)校园,想象着那些年曾到云南园任教、终究未能久留的南大学人,不禁在想:1956年建成的首批教授宿舍究竟是什么模样?凌叔华笔下的“爱山庐”今天是否仍在?

回望过往岁月的过程,总见如此一环扣着一环;没走完前一步,往往无法抵及后一步的恍然大悟。探寻历史人物,有人问为何常见寻找旧宅旧地?于我而言,斯人“寓”境何在、“居”况若何,往往能给手头史料多一处空间的着落,为人物印迹添一个时间的参照。

从1960年代南大校园图、1970年裕廊地形图可见,这个教授住宅群所在的小山岗位于云南园的北部边缘,再往北去就是一整片尚未开发的丘陵地带,教授们从宿舍房前抬头北望,眼前便见另一个绿荫覆盖、海拔稍高的山岗,这便是《爱》文中提及的“青青的山”。两岗之间的通道旧称罗弄兵盖(Lorong Bingkai),乡村房屋散布山谷之间,菜地、猪圈和鸡场多处可见,《爱》文中提及的“山脚下的人家”就在这一带。

前辈们的回复,确认了凌叔华“爱山庐”的建筑样式,这一点既在想象之中,又在期待之外,当下的兴奋可想而知。不过我们怎么也没想到,下一步的“发现”更令人喜出望外——最后让我们看到爱山庐的“庐山真面目”的,竟是凌叔华自己!

绕过服务中心大楼,越过南洋道(Nanyang Ave),便来到F停车场。周末的停车场安静极了,两人在停车场默默站了一会儿——这里就是当年首批南大学人留下足印的儒林径么?来到停车场旁的儒林道(即早年儒林径的后段),那里三栋独立式平房建筑的门牌分别是11、15和17号。前两栋经过装修,曾用作托儿中心;相比之下,小路尽头的17号住宅就留在了过去的某个年代。

当我们把新旧校园图放在一起叠对比照,却不由得心里一沉:岗顶儒林径的教授宿舍原址,今天已被辟为一个大型露天停车场(Carpark F)。若说有什么值得庆幸,那就是图中儒林径的后段仍在(现称儒林道),那里仍见伫立着的三栋独立式建筑。

谨以此文纪念离世30周年(1990年5月22日)的女作家凌叔华。

窗外青青山:定位

于是一个念头冒了上来:如果说当年那七栋教授住宅的建筑外观、内部格局都几近相同,那么儒林径后段这三栋独立式建筑,是否仍能透露一点“爱山庐”故事的碎片?

“不知又是何因缘,我住到裕廊山上来了。……我对这濯濯童山的裕廊,不但没有觉得枯燥,反而倒庆幸它还保存无邪的单纯”,凌叔华在散文《爱山庐梦影》(简称《爱》)这样写道。那些年凌叔华所住的教授宿舍,建在云南园里一个小山岗上,岗顶“儒林径”(Faculty Walk)因此得名。七栋独立式平房建筑一字排开,远远望去颇有气派,隔着数十年仍能感受到当年南大给予教授们的礼遇与尊敬。

回来后把旧宅照片整理好,发给曾经到访“爱山庐”的前辈们,包括凌叔华的学生骆明,已故知名文化人连士升的女儿连文思等。记得照片发出没多久,回复便叮叮当当地进来了:当年我见到的云南园教授宿舍,正是这个款式的独立平房和小院!

念头既起,好奇磨人,那就到实地去一探究竟。

因缘所至,作者近来去南洋理工大学(简称NTU)多了些,对昔称“裕廊山”的秀丽山景也渐渐多了几分留意。走在昔日南洋大学(简称南大)校区,让蜿蜒起伏的山路带着,不禁想再读一遍女作家凌叔华(1900-1990)为云南园留下的文字。

廊前栀子花:寻找

只见画中的独门小院一派素朴幽静,门廊有花,后院有竹,不远处草木林立,高耸椰树、阔叶芭蕉在风中婆娑摇曳,似能听到山下“忽远忽近”的鸟声;抬头望远,放晴后的“天空格外蔚蓝高远”,对面青山的“山光岚影依依相伴”,如此多情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