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开始插手我的交友圈子,这对刚进入青春期的孩子来说,简直是莫大的羞愤,因为那时候的我急于表现自己的自尊。我开始违反你所指令的一切,甚至反抗。你只好更加强制束缚我的自由,斥责它,阻止它,我却越来越叛逆。终于你累了,你放弃与我斗争,或许你认为那是无意义的保护。你把我渴望的自由还给了我。我很自豪自己赢了这场战役,可是,当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展示自己时,才发现满身的疤痕早已曝露出来。
只愿多年以后,我还能挨坐在你的身旁,挽着你的胳膊,央求你给我说说童年时的趣事。
渐渐地,你老了。
你不再卖力奔跑,也不再烤饼,更没有可能为我整理被子。
日落的阳光洒在脸上,但是那份热情却有点退了。
你似乎一直在与时间拔河,根本无暇停止匆匆的脚步——路边枫树摇曳无效,炽热天气折腾无效。因为时光的速度让你惧怕,惧怕错过一丝一毫不该错过的东西,惧怕失去错过以后便无法挽回的东西,又怕太多太多的东西堆积在手上而不得不舍弃什么。所以你一路跑,一路拾,一路弃,直到跑到世界的尽头,也还在重复相同的动作。
你说,那是朝向完美里不可或缺的遗憾。(可是你从未想到,影子也会在阑珊灯柱下,离你而去。)
可能当你更老时,你会淡忘一些不该忘的人,慢慢地把他们从生命中抽离出去。但请你记住,我依然会陪在你身边,等在天涯海角。沧桑岁月不会阻隔我俩的羁绊,蹉跎年华不会断绝我俩的牵绊,只是当你决定要离开时,别忘了回头,让我多看最后一眼,永远牢牢地记下那美好的笑靥。
然后,你选择抛弃青春,拾起影子与你共存。你认为影子是不会被遗留的,因为你傻傻地认定你的前方,必然会有阳光照耀着,便固执地跑向你觉得你应当完成的事。可是,你坚持一心一意,因此你无法分心去观赏、回忆沿路上迷人的风景,能追溯的残留的记忆,却是在途中不断被小石子绊倒,再以坚强毅力爬起来,又继续奔跑。
旭日升起,又是劳作的一天。
放学回到家,总是能看见你坐在摇椅上拿着棒子捶背,“回来啦”三字,竟显得越发憔悴。你用瘦削的双手撑起羸弱身躯,脚步蹒跚地走到厨房,端起冷冰冰的白粥,放进微波炉弄热。“妈这就给你加热,等等啊。”“记得加炸葱头啊,比较好吃。”
后来,你把自己投入婚姻里,与他结为连理,与我编织缘分。
夜晚里那漆黑的背影是小时候最害怕的事。怎么会有尚在成长的小孩,忍受得了空荡荡的房间?每次在半夜迷迷糊糊地睡醒,发现自己孤身一人,便会嚎啕大哭。而被惊醒的你,匆忙赶入房间,帮我把棉被铺正,轻拍我的背,哄着我睡觉。而我则用小手紧紧抓着你的衣摆,好像这样做,你就不会离开一样。你依旧哼起简单调子,我依旧认得那天籁,沉沉睡去。那把声音也慢慢地变得小声,房间又陷入寂静的黑夜。
你的眼眸一直是广漠而宁静的蓝,但珠子却是黑褐色的。你有时凝神发愣,陷入自己的迷宫。深渊的忧伤里埋藏着什么,仍然是个隐迷。我不会逾越去探索它,也不敢,因为我知道那是大片大片朦胧的云霭,拨开后是一层,一层又一层,层层如枷锁禁锢着。其实有时候的某些事,什么都不知道被蒙在鼓里,总比事情的主导者来得好。所以我一直是这样懵懵地长大,懵懵地看着你独自承受。
听大人们说,你这般细心照料的我,却实在顽皮——一会儿要喝奶,一会儿要高高,捣蛋完后便嚷嚷要睡觉。依稀记得,我依附在你温暖的怀抱里,挽着碎花布制成的衣袖,撅起嘟嘟嘴唇,吮吸如蜜糖般甜的拇指。你哼起简单的调子,在我听来却是天籁,使我安然入眠。平静的午后,不再炎热,摇床被遗弃在角落,换来的却是碎步哄孩儿的片刻安宁。
小时的我总嫌弃你煮的食物,你汗涔涔的背影无法换得我的赞赏,我只会挑选我爱吃的食物,又不断奚落你的厨艺。但你只是笑笑叫我多吃点,快高长大,做个有用人,再报答社会。如今的你已无力和我搭话,身子虚弱到不行,每天都以西药开始早晨,以中药结束夜晚。而你只是说,不打紧。
辞职后的你着实空闲,便开始学习烹饪。你的手艺活是真的不怎么样,却美其名说你是初学者。只待三个月后竟放下锅铲,握起面杆。没想到一盒黄梨酥却能让你“厨艺禁止”的标志烟消云散,从此便开始烘焙生涯。你开始研习各种类型饼干的烘焙方法,从小至简陋牛油饼,大至精华版曲奇饼。但你始终如一,必定加入满满用心,不管心情有多烦躁,你还是慢慢把一块块面团擀成童年,让回忆占据我仅存的脑容量。
老得鱼尾纹都出来了,老得身材都开始走样了。
时光荏苒,你的双手长满老茧,容颜布满年华。而我却无能为力,阻止那可以摧毁一切事物的时光继续转动,让它从此停滞。——窗外的雨滴滑落,才知晓下了场雨;人何尝不是?只有在重要的人或事逝去后,才懂得珍惜。所以回忆总在离去以后,繁华总在失去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