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后来重写了几次《兰亭序》,但就是再也达不到这篇的和美境界,感叹这应有神助偶然而得,不可复制!应该是微醺,让王羲之自然写来,无心之美,故不复返。

王羲之《兰亭序》是在一次文人雅集中,徇众要求在醉意状态里完成的序文,记下了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初三流觞曲水的美事。我五年前曾在上贺茂神社出席了日版的曲水宴,得以遥想当年王羲之与众名流雅集兰亭设宴临流赋诗的情景:“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祭侄文稿》是颜真卿在巨大悲恸心境里写的祭文。唐代安禄山叛乱,敌军劝降,颜真卿兄长颜杲卿不从,敌军当面砍下颜杲卿儿子颜季明的头。颜真卿一年后收复常山,废墟之中找到侄子头颅,写下“抚念摧切,震悼心颜”的文稿。

《快雪时晴帖》是王羲之大雪之后问候友人山阴张侯的行楷书短简:“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恐怕这位大书家也没想到随手拈来的家常书信,成为世代传看不厌的墨宝,乾隆皇帝珍爱不已。

颜真卿书写时感情激烈起伏,任其倾泻,下笔一气呵成,随处有圆点涂改,后面字的轻重大小错综而出,字行倾斜,写至“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百感交集,文末转对侄儿抚念哀悼,由行入草,多处改写,“呜呼哀哉尚飨”犹如老泪滂沱,不能自已,几乎书不成字了。千年以后,我们还能从《祭侄文稿》中感受到颜真卿的痛。

被誉为“天下三大行书”——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和苏轼的《寒食帖》,全是草稿,也全书于情感最波澜起伏的状态中,甚至还出现歪扭涂改的痕迹,然而,正是这个不完美的完美瞬间,情不自禁,令人动容。

明代鉴赏家詹景凤认为此迹笔法圆劲古雅,意态闲逸,我于书法是门外汉,只觉得在家常状态下写信的王羲之无比日常亲切,情真意切,让后人起了共鸣。

一幅绝世好字,或许已超越字体写得有多美妙的论断,更在于捕捉到书家当时当刻最饱满强烈情感的流露,浑然天成。

看了《寒食帖》,才能真切明白被贬黄州的苏轼是死而后生,造就“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乐天旷达。他一生最好的诗文与书法皆完成于此时。45岁的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贬,俸禄微薄,生活窘迫,寒食节遇淹水,伤贫困贬谪,心生悲凉,在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写成《寒食帖》,字字凄凉: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涂穷,死灰吹不起。”

到头来,一幅绝世好字,或许已超越字体写得有多美妙的论断,更在于捕捉到书家当时当刻最饱满强烈情感的流露,浑然天成。

一次与书法家陈亮在法式小酒吧餐馆午聚,边喝酒边聊起,我去年8月在台北故宫赶上“国宝的形成——书画菁华特展”,众人围看东晋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唐摹本)良久。

最末的“哭涂穷”字形猛然放大,令人心惊胆战,不由怜悯苏轼的穷途末路。《寒食帖》诗意苦涩,是遭大劫难后的心灰意冷,书来稚拙天真,率性自然,赤裸呈现。黄庭坚对它叹为观止。我们爱《寒食帖》,爱苏轼,就为了这份真。这一刻的不做作,当下的情感宣泄,瞬间触动了我们。